回忆祖父
发布时间:2017-02-17 浏览:1815次
回忆祖父
吴毅安
曾祖父家驹公年寿不高,来不及将他唯一的儿子以求调教成一个成器的绅士就撒手西去了。以求在比较富有而又无管束的环境下长大,以求公在少年时代难免沾染了些许不为人称道的习气。他豪饮贪杯,出手阔绰,这似乎无可厚非,历史上许多名人雅士如刘邦、阮籍、陶渊明、李太白都好此风。
他自幼不肯用心读四书五经,长成不肯习“时文课艺”(就是八股文),也不肯“进学举业”,终日看诸子百家、务些“杂揽”,这就难以让人赞赏。在古代,童子学生参加由省学政(考试官)主持的院试及格,就是秀才,秀才在当地官学中有了名籍,称为“进学”;秀才作时文、考举人进士,称为“举业”。在科举时代,正如马二先生所说,能让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只有“进学举业”。读书人看经史学之外的书,写作诗词歌赋,都被称为“务杂揽”,就是不务正业的意思。在当时人眼里,一个读书人,务杂揽、不进学,就和“二流子”差不多。最不合适的是,后来他竟迷上了博彩,终日不归家,泡在义津桥或孔城街上的馆子里,开始与人抹叶子、打“天九墩”,继而大推起牌九,四五六压幺二三,天地人蛾长,猴子管天王。最后觉得还是掷骰子来得更痛快,扬手之间该赢就赢,该输就输。在茶馆里,祖父一听见骰子响手就痒痒,就一定要耍个痛快。肖家岗的肖来发和毛庄的毛金友、毛银友兄弟这班赌场上的老油子欺他是个“羊牯”,连起手来大作其弊,这样我亲爱的祖父在牌桌上难免总是孔夫子搬家,都是输。他先是输光了家里分家分得的不多的细丝锭,然后就押上了庄子和田地。从五里拐到义津桥的那片?田,因为土质好、肯出稻谷被称为“交金?”,共有18石种(石,这里作量词,念“担”,以一石种合5亩计,18石种该有90亩地),就是在一夜之间,被祖父掷骰子输给人家的。当然,站在二十世纪中叶,特别是六十年代的立场来回顾这段家史,子孙们不免要为祖父当年一掷千金的大手笔拍案叫好,因为那些当年和我祖父“手谈”而发家的人群中,不止一个在解放初的土改中被戴上了“地主”“富农”的帽子,吃尽了苦头。可他们在此前的二十多年,却还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贫农”。相形之下,我们家能侥幸划上“贫农”成分,当然首先要归功于祖父了。
然而在当时,一个不能说是殷富、至少也要算是小康的人家,在几年时间里败得家徒四壁,人们的惊异可想而知。对此,当时从义津桥街上到吴高庄里,茶余饭后谈及此事,人们大摇其头:怎么就这么守不住财。对此,有人说吴高庄地势不好,那是簸箕地,有多少钱财都留不住的。可笑的是,前些年吴家大发的时候,义津桥茶馆里流传的说法却大不一样:说吴高庄是椅子地,注定要发的。说那里是“山湾对三湾(作者按:吴高庄门前的山冲有三个叫湾的地方,团树湾、杨树湾和鲍家湾),银子埋山岗,高庄人得宝,金椅子一张。”关于吴高庄的地势,据我堂伯父吴进仁(号汝恭,云南大学教授)回忆,他小时候,那是我们家道中落、家境艰难之时,听说有邻近的大户要买吴高庄的地,因为有风水先生指点,说吴高庄是块荫地(风水宝地,能够福荫后人之意)。是大嬷嬷(桐城方言大伯母,指我的奶奶)坚决反对,说再穷也不能卖老祖宗的地,后来才作罢。其实,后来有一个叫李芾甘的作家说得十分透彻:“财富并不能长贻子孙,倘使不给他们的后人以生活技能,倘使高墙大院使子孙们不能睁开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个人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我的祖父后来一定也会有类似的感慨。因为中年以后的他迥异当年,艰难的生活改变了祖父,他开始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为避毁议也为了躲避不断上门索要赌债的债主,他远走他乡,为人西席,就是给人家作私塾先生,每至岁暮方回家一聚。他开始省吃俭用,束修不舍得随便花一个铜板,连学生的贽敬(就是学生初次拜见老师的见面礼)都留着带回家。
其实,我们的祖父本是一个活泼开朗、聪明智慧的人。据族谱,他名以求,字宗海、号勉吾,生于清光绪十年(即1884年)甲申
家败了,艰难的生活改变了祖父,他开始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我不知道那些艰难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但是从他晚年留下的几首打油诗里,我体味了他的感受:“如今世事不如初,多少炎凉在心头;锦上添花书中有,雪里送炭何处求?时来易得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挚爱亲朋都是假,全凭双手度春秋”。“百年时势有天罗,莫把心思太用过,富转贫来贫转富,山河成路路成河;良心自有良心在,尖巧还受尖巧磨,慢说苍天无报应,十年之后看如何。”“我本生来姓一流,手提竹竿进通州,饭篮虽冷眼常热,歌板迎春唱晚秋,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未休?”这些诗,都是小姑母十几年前坐在南墙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时说给我听的,小姑母那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就是从祖父那儿遗传来的。
祖父晚年是在我家度过的,那是五十年代末,我已开始记事。爹爹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高而且瘦。颧骨高耸,花白的胡子长长地垂至胸前,穿一身黑色的棉袍子。戴着黑马虎帽,走路总是柱着一根竹节拐杖。可他不常出门,除了给我们讲故事,平时也不多说话,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他吟唱古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声音不高但像音乐一样悠扬而婉转。高兴的时候,就给我们讲桐城张宰相,讲桐城人爱好与人对诗对联,“宝塔层层,四面六角八方”对“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记得有一次,我和义扬哥哥打了起来,因为我喜欢上了哥哥捡到的一张新“奔月”牌香烟盒子(就是烟纸),向他讨要他不给,我就偷了那张烟纸藏了起来。爹爹知道我们打架的原因后,动员哥哥把烟纸让给我。为此他给我们讲了桐城六尺巷的故事。据说1956年中苏关系出现裂痕时,毛泽东主席就曾把这个故事讲给苏联大使尤金听,希望苏联以大局为重,处理两国关系能够互谅互让。听了这个故事,苏联人好像没有什么触动,但是我哥哥却能够见贤思齐,很快就把那张烟纸让给了我。
爹爹的故事中最令我们开心的是吴计成。吴计成是桐城人家喻户晓的阿凡提式的传奇人物,他滑稽而多智,常为穷人打抱不平、以戏弄富户为乐。有一天,宰相府做寿,来宾须以“大"字为头作五字联方可入席。于是有的作“大鹏九万里,蟠桃三千年”,有的作“大椿常不老,丛桂最宜秋”,吴计成作的是什么呢――“大风吹屁股,寒气入肛门”。每听到此,祖孙三代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然而那正是共和国最困难的年代,饥饿像影子一样追逐着人们,像这样开心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时候,祖父都是靠坐在油黑的四方桌边上,一手握着水烟筒,一手捏住点火的纸媒子,一言不发地抽黄烟,然后吃力地咳嗽,朝一个很粗的、垫上黄表纸的竹筒里吐痰。义扬兄小时候最得爹爹疼爱,他常倚在爹爹的膝弯里,听爹爹吟唱古诗,帮爹爹洗水烟筒、搓纸媒子、倒痰筒子。每当哥哥把祖父的痰筒子拿出去倒干净洗过回来时,祖父总要摸着他的头说一句“我小儿,真不?!(按桐城方言念ha)”,接着从怀里摸出一毛钱塞给他。在那个年代,一毛钱可以买两根半油条、三个盏子糕,甚至五个油炸焦黄的山芋圆子,很能解馋的。于是我也曾想在祖父跟前邀点什么功期待得到点奖赏,令我失望的是倒痰筒之类的活儿几乎被哥哥包下来了,而我又想不起其他有什么事情可做。1959年冬,祖父就与我们长辞了。但他的形象至今还像照片一样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