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乡下的腊月

发布时间:2017-09-19     浏览:2218次

江北乡下的腊月

大平

北风从很远的北边刮过来,村北的“山梢”站着一片松树林,树林比庄户人家最高的屋脊还高;高高的“松塔”发出凄厉的叫声,叫着叫着不几天便苍老得白了头;村庄里,人家门前池塘漾着漾着开始结冰了,脆薄而稀花花的一层,像穷人的短褐盖不住体表;冰有意凝水,却被水漂,有水的地方冰轻轻地抖,有冰的地方水颤颤地动;小寒过后天空变得越来越低矮,空气湿漉漉板结成清雾与寒霾,开不开的天像一把开不开的老破伞。有手拄老拐的老者望天发出古老的预报:熬糖一样的,老天可怜——熬一场雪呢。贫家有子总会熬出头的,苍天有雪总会熬出头的。黄昏里,云低了,风起了,雪先是雨的形式,而后意意思思地,夹在小雨点子里,它像没搞得钱不好意思回家过年的人。但待天色黑严,便放胆扯棉舞絮了,这醉汉索性扯破唯一的一件破绒袄。

听,沙沙地,筛头下的活虱子,在蹦;闻,叮叮地,滚锅中的糖炒豆,在跳;看,噗噗地,屋檐上的洞蝙蝠,在飞。

落雪天的黑其实不算黑,就像有子人家的穷不算穷。雪籽是萤火虫,它亮着自身的亮,嘻嘻,唦唦,带着笑声走进瓦缝往屋里钻,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小孩子,哈气呵手见晶珠跳落本子上,便惊喜地拈一粒入嘴如偷偷尝糖。雪片是灰蛾子,园中的桂竹招惹它“做窝”般的欢喜,哧哧,嚓嚓,大团大团的把柔韧的竹竿压得弓腰,却终于发出一枚“嘣”的响箭摇落如此深情;哇哇,呱呱,下半夜里谁家的小伢儿临盆诞生了,被吵醒的一对未来父母抚摸女的大肚子:同是旧年腊月办的喜宴,瞧人家明天都散喜蛋大伙吃了,我们的什么时候呀?女的拍拍大肚子保证:莫性急么,小鸡上埘,咱鸭也来了嘛!

清早的天地冷森森地亮,疑谁把月亮捉来人间并铺在地上。欻欻,刷刷,黎明洒扫者沿路除雪了,刚除过的地方很快又泼洒了“面粉”,淘气的老天爷,洒扫者抹抹比“面粉”还白的胡子,往掌心吐吐口水从头又来。咔咔,橐橐,脚蹬牛皮木屐者吃水塘里挑水,大大的葫芦瓢吃进水里,吃惊地发现往日碧清的塘水,此刻舀进桶来显得黑,哦,雪映水黑,再白的什么都比不过雪,挑水的小伙儿想哪怕小芳姑娘的白脸庞吧。笃笃,哐啷,喜添贵孙的人们破冰洗尿片,门前宅塘冰肌砭骨,松节般大手冻得虾米般红呵呵,眉毛胡子却也乐得红呵呵。邻人都红呵呵问候:恭喜恭喜,喜添贵孙了吧。红呵呵地答:托福托福,托您的福添了喔。

添个带把儿的吧。

嗨,新社会,男伢女伢都一样啊。

叽叽,喳喳,急性子的麻雀拉开嗓子抗议,大地一片脂肥腻白刨不着食儿。汪汪,狺狺,谁家的白狗儿喊它今天显得身上肿,接着便迎来一片黄狗黑狗唱和身上白。喔喔,咯咯,鸡埘里走出的公鸡被白光迎了眼,挥翅跳脚一唱仍不能清晰的看清世界。

    鸡鸣狗叫,腊月天的农家一日开始了。

妈妈喊小伢起床多了个由头,扯扯掖掖又被“国画地图”的被窝数落:外头落雪了哦,我家小打赤胯的耶,冰天雪地你还下汤沟搞鱼呀!那孩子光着光屁股就跳下了铺了稻草的床铺,飞到大门后门缝里伸头拜雪,冻得牙儿打战猫叫一声又钻回“打渔”的地方。暖湿的被窝中挪挪位却兴奋地比划起来,妈妈大雪可有被子厚呀?够不够堆雪人?可不可挖雪仗?孩子嚷着穿衣起床,教他捏住衬衣袖口把小胳臂伸进袄袖,妈妈说今冬麦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呀。哦,落雪了呀,过年了哦,我家下汤沟的小打渔呀,你还不快快长!妈妈,我要长得比雪人还高,妈妈,我要长得比雪人还胖。

农家吃过了早饭,一个个雪人也仿佛刚刚吃过,一个两个七八个,出生在屋角的空地上,半蹲在低矮的猪圈旁,矗立在披了芭茅草的塘埂上,它们孑孓而立,使得村庄一下子增加了人口。雪还在悠悠地添兴,这新添的人口都在慢慢长胖,但它们的脑袋直接生在了肩膀上,孩子小手制造的孩子省略了脖子,雪孩子的眼睛,是一粒粒孩子们亲吮过的又黑又亮的桂圆籽。然而,雪孩子一出世就将经历“乱世”,它以“黑甜”的目光观赏着枪林弹雨:一颗又一颗手雷弹,手制得瓷实的,捏造得酥松的,自厚厚棉衣的孩子手中射出,向戴着厚厚棉帽的孩子飞去。弹雷开花,琼散玉溅,孩子乐开花,雪孩子看见孩子们乐得开花。雪孩子也想躲,可是躲不及,它无脖脑袋不会扭挨了一颗,马上就乐歪了嘴巴。造造人,杀杀人,好战的世界,童真的模仿,打一场绝无仅有的欢乐幸福之仗,投射和中弹者一齐开心地呐喊。

第二或第三天太阳才“喊”出身来,它一直高高在上,却被淹死了多日,云雪汹涌的民情淹得它脸容泛白,却又呶呶嘴儿上班管事了。化雪时吊在屋檐上的冰牛牛,老爹爹说它像个玻璃的牛牛,老奶奶笑骂死老头子没个正经儿。他们孵坐陈年的杉木火桶里向火,膝下人也都把腿脚伸进膝下温暖中来。小脚板儿都湿透了哦,还不快叫你奶奶烘烘?老奶奶一掀连胸的大黑围裙充当了搭火布,老爹爹本人叫花似的身披有补丁的大麻袋维温;奶奶嘴里闲闲地嗑着葵花子壳儿,蹦落火钵燃起几缕催泪的小烟,小孩便不住地嚷嚷呛啊呛要逃出去;被老爹爹大手蛮捺住了,可是他也在懒懒地制造一缕缕老黄烟,小孩伸鼻嗅嗅黄铜烟袋锅儿觉得香,然而还是撒腿跑了;他爸爸举着锛子奋力张劈用来过年“突”小火炉的杩柴,壮年人膀子上的健子肉是全家老小有力的生活保障;妈妈呢倾着头在绱鞋帮儿,顶针锥子线在巧手上穿梭来去,为了全家人过年的崭崭新鞋。一会儿,外面玩够了的孩子又跳回火桶,当小手小脚都烘得暖暖的了,便仰着小脑袋听爹爹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听是听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还张着门外——好孩儿志在四方,心心念念外面的世界。但被牢牢生擒小手的不仅祖辈温暖的大手,更有火钵里埋藏着的香甜秘密。不时地,火桶的黄泥火钵内发出沉闷的响声来,叭叭,就像提前放响庆祝新年的鞭炮——是花生蚕豆被孩子埋进了火钵灰里,暖啊热啊它们定时地炸开了嘴儿。

喷香的!真香啊!铁壳蚕豆性子烈,爆响如放小地雷。麻脸花生麻脸姑娘一样谦,烤熟了也羞于声张。奶奶拿火箸子掏出吃物来,一颗一颗黑黑的,拍拍灰剥开,便露出了红帐儿,“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子”,掀起红帐儿,麻姑娘的身体又白又胖。冒失的孩子一把扪进嘴,烫得团起舌头颠来倒去。奶奶撮嘴心疼:我的心,我的命,看把舌头烫掉啦。爹爹大度幸灾:馋咬嘴唇瘦咬腮,烫了舌头肉要来。果然,隔壁邻家来邀请了,明天后天要娶新媳妇了,拱手客气道:又没什么菜,请老人家光去坐一坐呢。

鞭炮们却坐不住,被盘成“8”字形,在半泥半雪的地上欢蹦乐跳,乐极生悲——把肚子笑破了,把喜事人家门前笑成了红灿灿一片彩。红色的新娘一身喜气,在未“闯”进洞房前,她得经受一阵红红火火的袭击,那时候红色土块和白雪团飞舞,彩蝶蜜蜂一样向她的盖头奔去,幸亏勇敢的新郎英雄救美,当然,他最好的拯救方式莫过更大方地抛洒香烟喜糖。婶婶们心疼新娘,作为曾经的受害者要小伢儿们停战别砸土块了,一旁的老家伙却鲜花着锦恐天下不乱:越要发,就得砸,新人房里无大小哇。

一把胡子白如霜,嘻嘻,您老还忘了老!

幼及人之幼;老及人之老。乐一乐,闹一闹,不枉世上走一遭。

那喜宴正式开席的时候,每一张包围饭桌的长凳都坐满了人,屁股打起菜园坝,见了稀处就插上。以妇孺老幼席打得最满,一席好比两席。幼们的小嘴吧哒吧哒着,不住将小花碗投给妇女和老人。自家口里忙一口,给幼们的小嘴里忙两口,一碗菜上来管不了几口,慌得喜东家乐而开口:请跑堂的跑快些,妇老孩子可怜馋呢,干荒呢,快多上几碗!

人在桌子上干荒,猫狗桌肚下干仗,因为一块骨头或肉皮,小畜牲们呲牙咧嘴斗将起来。惹得人们一边低喝“死狗”,一边吩咐“好生着,饿狗下口呀”。又要顾嘴,又要顾脚,那好事的贸然出了一脚,真被小畜牲们回了一口,痛得人口啊唷啊唷,狗口汪呜汪呜,狗夹着尾巴喊不够意思,人抱了腿子唱又跳。新郎新娘出场敬酒的时候,好些个汉子都“人人自醉”了,他们团着舌头要求新娘唱歌,那小家碧玉害羞得哪肯张口,他们就在他们的怂恿下起头:腊月腊八啊日子好,多少小姑娘变大嫂……汉子的老婆过席制止,醉眼饧饧者给媳妇唱道:你再拉再扯,我就唱十八摸啦。

年猪在小年的前夜被悄悄“摸”杀,有情的主人带领无情的屠夫,汉奸般悄悄摸进自家的猪圈,油润的大手从性感的后身下手,乖驯的家猪被拎起尾巴,后脚离地了……扯破嗓子的第一声惨叫传遍村庄,人们听闻了却都扬开了眉头,寻声都拎着小篾箩向那“杀场”走去,见着主人却是一句道贺:恭喜恭喜,杀大宝肥啦!主人向来客贡献香烟,叼了烟的后者,就内行伸两指捺捺剖开的肉脊的厚度,啧啧赞叹猪八戒这家伙“扶主”呢,你看,它一肚子的好油哦。就猜肥猪壳子“胴体”净重。一个认为起码两百二,两百三。一个说打个赌吧最多一百九。为抬一条闲杠子,争得红头赤脸直到喝猪晃(猪血)酒。宰杀停当小屠夫开始扯猪油了,揭发粘肉的板油,冒着热气,滚乎乎的。小男孩伸手讨要,小屠夫哪敢给?倒是老杀猪佬大方,给一块油,也给他油个油脸儿,说:滚猪油软乎吧,比你娘的奶子如何。一妇人一旁笑答:小孩娘又没惹你,你这杀千刀的——老屠夫!带笑把小儿手心的猪油摘下,她想回家炒碗腌萝卜菜也是好的。

小老干,二斤三两三!

王扁担,一斤八两五。

小队会计端着主人家小孩子作业本记账了,主人站在会计身后,一会儿看账,一会儿看屠夫刀下的肉。腊月里称肉记帐,可赊可欠,来年还肉,还不起,后年拿油菜籽小麦相抵亦可。

    可可的,端端的,门对门庆把农家大门装点得红彤彤,腊肉和火腿高吊房梁上也红彤彤。猪肉摆在桌当中,皮红肉白四方方一块;公鸡裸姿跽伏蓝边碗里,虔诚地向前啄着尖尖的喙;鲢鱼大大地睁着眼睛,身姿头尾跃出碗沿。它们是三荤。豆腐煎了油,黄埃埃;黄花菜掸了水,脆生生;山芋粉丸子,捏得圆圆;它们是三素。碗旁摆了三杯酒,还有三双筷。三碗白米饭是后来才上的。那时,整瓶的酒打开了,醴香四溢。尚飨都供在供桌上,面向家屋后墙上墨写的“天地君亲师”和木雕的祖宗牌位。寻常人家饭桌,一摆上供果,立即就能上达天听。仿佛就是一个两个世界间的电报站。黄裱纸先被引燃了,炮竹然后引爆了,从家中最长者“引起”,一个挨一个按照男先女后,向天地和祖宗秩序磕头。长者合手先向大门外唱诺,给茫茫天空和夜色祝祷:老祖宗们嘞,回家过年了啊!此刻请您们回家过年了啊!一声声地唤着,转身来面对供桌又说:老祖宗们嘞,在外辛苦一年了啊,到家了,坐啊,请坐啊,请吃菜喝酒啊!最小的孩子最后一个磕头,是年轻妈妈捧抱襁褓使之“蹲蹲”下去,那襁褓中人亮着一双乌溜溜眼睛,兴奋地望着火光和香烟,突然被一阵炮竹响,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祖母和妈妈都劝道:我伢儿别吓,我伢儿别哭呀,老祖宗亲么,老祖宗们保佑着么,保佑我伢易长易大啊,长大了外头搞钱啊,搞钱打酒回来啊,打酒回来孝敬老祖宗么。轻拍其胸口,那孩子真的住声不哭了。烟火缭绕的农家堂屋里,但见供桌上三荤三素白米饭齐齐向上旋着热气,八九股热气拧着成一个团,在空中合为了一股,直直往屋顶房梁上冲发。靠后墙的长形木茶几上,左瓶右镜,一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置中正大开着,时而飘着雪花的频道时而歌道:难忘今宵,难忘啊今宵。回家的老祖宗们,享用尚飨的老祖宗们难忘今宵?亦难忘今宵?收碗之时,三杯水酒被倾在地上,泥土地浇出吱吱的响儿来,白发祖父听了打趣:我们老祖宗会喝呢,小酒儿眯得叫笛子呢。白发祖母附和一声叹息:哎,今年我们请祖接祖哟,不定明年我们也是祖宗的一员喽。儿女便齐说:我们爷爷奶奶百年长寿呢。

    吃过了年夜饭,孩子们巴巴地开始试穿新衣了,下午方从跛脚裁缝那“等”来的,折缝和扣子眼还印着画粉印,伸鼻闻闻香香的。孩子们点着了小灯笼,红红的小灯笼,外罩蜡花纸,外面的世界,稍微有点风雨,稍微不怕风雨,小哥哥,小妹妹手里提着灯笼,一对一对,就像宝哥哥和林妹妹。出门了,哥哥打着灯笼寻找残炮竹头,妹妹们则在灯影里评比谁的衣裳好看,这时听见大人叮嘱道:把荷包捺紧了啊,别把压岁钱丢了啊!得到的回答是记住啦晓得啦。孩子们是晓得的,这些钱压他们长了一岁却并不真正权属一年,待正月开学大人们会凑上它交学费,也可能开春时家中盐罐饥馑被暂借去,这借多半是有借无还,可孩子们一点也不介意。明年过年时,讨得了压岁钱,点上了小灯笼出门,他们的笑脸依然乐乐呵呵,就像他们今夜抬头望望天空,呵,一朵又一朵盛开不止的烟花。

    明天即明年,明年亦明天,明天就是明年的正月,明天就是又一个新的春天。柳芽吐苞,小荷跃水,石榴结籽,腊梅含笑——当腊梅含笑,那就是又一年的腊月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在四季轮回中,含笑地活着,生生不息,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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