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印象
发布时间:2017-10-23 浏览:2110次
安庆印象
李成
对于安庆这样一座离我家最近的城市,我又知道些什么呢?虽然我有时对外自称是“安庆人”,但我实际上只去过(主要是路过)七八次,我甚至记不得它有哪些街道。
安庆是长江中下游的一座古老城市,扼守着长江水道的咽喉,是帝王之都南京的门户,素来兵家必争。我在小学时读到一册讲太平天国的连环画《安庆保卫战》,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难怪天平军与湘军在此对峙那么久,也难怪太平军将领陈玉成几次领兵到我家乡桐城,他想从侧面解救安庆之围(可惜没有成功)。
我几岁就听老人讲安庆。尤其是夏夜,乡亲们在空旷的场地上纳凉,总会谈到安庆城里的见闻。其实那时去过安庆的乡亲极少,虽然安庆离我家不过一百多华里。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的祖父、外祖父都去安庆做小生意。我听母亲说,外祖父去安庆来回都挑着担子,回到家一双布鞋已汗水浸透;我还听说,祖父在解放大军过江那年,正好囤积了一船大米,不知想贩到哪里去牟点利,却被大军征收去了,落得个光身回家。我的父母也去过。父亲去那里开会,母亲去报考学校(考上了,但三年自然灾害后,农村劳动力骤减,因此当地控制人口“外流”而不给转户口关系)。母亲是与本村我的一位堂叔一起步行去的,大约要走一整天,路上吃的是自带的干粮。
我从小就在想象这座滨江城市的模样。直到十八岁考上大学之前,一直没机会去那里看一眼。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和家人就商量是走陆路还是水路,也就是绕道合肥还是安庆前往芜湖。最后我们选定从安庆走,这跟我小时候那份向往不无关系。
坐汽车到了安庆,搬下行李,我和父亲便赶到港口打听去芜湖的轮船。必须等到晚才有船票。我们就歇坐在路边。我望见远处半垛城墙似的堤坝,知道那就是长江,这条母亲河从上游横贯四五千公里而来,我仿佛听到了她有力的心律,闻到她仁慈的气息,急欲一睹其容。我跟父亲打了声招呼就一路疾行,匆匆登上了堤岸。果然,浩浩江流像一片汪洋,只能隐约望见对岸的一些树影。朝思梦想的长江,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的心不由发出叫喊。我惊诧于江水的浑黄,这似乎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一次,我们并没有真正进入城区,就直接坐船走了。安庆是怎样的模样仍一无所知。后来,上学、放假回家也路过安庆几次,也只去过几个地方。记得有一次回来,拎着一只大旅行袋,里面都装满了书,沉重得不得了。抵安庆已是深夜,天开始往下掉雨点,情形颇有点狼狈。不知那一夜是如何度过的。似乎还有一次,到安庆时尚早,曾与几个同学在江边的一家饭馆里吃过饭。我坐在窗口观察街上的年轻女子,听她们的乡音便觉得亲切;还在心里将她们与芜湖的女子相比较,觉得安庆姑娘更秀丽、更自然,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明显是受到古城文化的熏陶、润泽,我心里是喜欢的。
那时候就知道安庆的振风塔名闻遐迩,可惜很长时间没有机会登临。每次从芜湖回来,从江轮上望见振风塔就知道到家了。记得登临它可能是八六年的八月,我和前女友从安庆去学校,中间不知为何在安庆停留了一两天,想必就是那次才第一次登塔,当时的情形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那天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去菱湖公园游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是从女友口中才得知有这么个公园,我们赶到那里,烈日犹曛,满天蝉噪,公园到处都是垂杨柳,给人以绿叶黏天的感觉;园子里湖泊肯定是有的,上面生长着荷叶、荷箭,绽放着莲花。我们在一座亭子里坐下,而公园几乎见不到一个游人,如果不是蝉噪,应该是安逸的,但好像因为树木多,也不怎么通风,不耐久坐。这是我在安庆到过的唯一一座公园。多少年后,我还喜欢在郁达夫的小说里寻觅它的影子。达夫先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来安庆的一所学校(安徽法政学堂)执教,闲暇时喜欢走动,菱湖是他常到的地方,他的几篇自传性小说都写到了这一点。我所见到的菱湖公园跟达夫笔下的情景似乎相去不太远。
每次经过安庆,讨厌的是轮船一票难寻,哪怕是没有铺位的散席,所以有时要逗留好几个小时才能谋到一张船票。有一次甚至找到了港务处工作的一位同乡,也等了很长时间。我记得我手执一册《唐文选》,坐在办公室等待消息,至于在那种心境下能读得进去唐文,是很可怀疑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大学毕业,我在家乡小镇上教书。当年冬天就去了一趟安庆,走的不是安合公路而是小镇东边的一条土路,乘坐的是当时那条路上每天只有一趟的公共汽车,经过许多村庄和有名的菜子湖。这比从安合路上走给我更多的新鲜感,路途也近一些。这次去主要是买《新英汉词典》,为复习考研做准备。到了安庆,我直奔吴越街新华书店,我看到“吴越”二字心就猛跳几下,因为吴越这个烈士正是我们桐城人。这一次除了买了《新英汉词典》,还买了一册诗集《夸齐莫多、蒙塔莱、翁加莱蒂诗选》,这三位意大利诗人的诗都为我深爱,所以带到北京珍藏至今:扉页上的购书日期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好像从这一天开始,我对安庆才有了一点切实的感受。
到了翌年十月抑或十一月,我报考研究生,需要到市教委报名,自然又来到安庆。报名的经过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接着是转年一月我和考研的同事一起来安庆考试,考场在某一所中学,住的地方是状元府宾馆。之所以选择这么个宾馆,似乎也是为了讨个彩头。我们三人住一间,夜里我百感交集,辗转难眠,只得披衣起来在院中徘徊,接着又躺下,但是仍然睡不着,眼睁睁看着窗幔由黑变亮,这多少也影响了临场的发挥。到了第三天夜接近天亮,听到宾馆外小巷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叫卖茶叶的声音,想到陆游的诗句“深巷明朝卖杏花”,更是睡意全无,这声音至今深深地印刻在记忆里。这一次考试果然失利,虽成绩过线,但未排上第一名,学校老师来信说要作为定向生录取,必须先找到定向接受单位,且由该单位出钱供我读书,这对有钱人来说不算什么事,但是对我怎么可能?只得作罢。
第二年我重整旗鼓再上考场,但什么时候去报名的,又住在什么地方,记忆里一片空白,也许还是住在状元府宾馆,在同一考场也未可知。但正是报名时我有幸遇见诗人李凯霆(那时候他好像还没有用笔名“苍耳”),我们一见如故。因为我早年就在著名的《萌芽》杂志上读到他很有名的一组诗歌力作《大地之舟》。这次考试结果出来后,一开始录取也不太顺利,原因跟上次差不多,老师说可能还要找定向单位。绝望再一次向我袭来,我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找到考研时结识的凯霆兄,请他为我设法。他热情地将我延至他家,并把我的情况向他父亲作了说明,老人已从市文化局领导岗位退休,却对我极为关切,为我想了很多办法,落实了愿意接受的定向单位,并在相关表格上盖好公章。凯霆亲切地招待我吃了午饭。饭后,他带我去见我的学长、诗人沈天鸿先生。天鸿在安庆日报社做编辑,他家住在一个菜市场旁边的红楼上,谈话内容大约也是有关诗歌的,安师大《江南》诗社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后来中国人民大学在录取后不久又作了调整,不需要我找定向单位了,我总算如愿以偿。但是凯霆兄,特别是他父亲对于一位乡下知识分子因求学上进遇到困难而倾情倾力相助的古道热肠,令我非常感动,也一直感怀!我至今还记得老人家那亲切和蔼的模样和谈话!这这后的二十多年,我跟凯霆兄失去了联系,后来在《随笔》《花城》等一些重要刊物上连续读到署名“苍耳”的系列文章,特别是涉及安庆人文历史的极见功力,有思想、有深度,读来酣畅淋漓,极为震撼,当时就有一种直觉告诉我,这一定出自凯霆先生的手笔。一查百度果然是,不禁大为钦服、极其高兴,心想:有斯人必有斯文也!凯霆兄的散文随笔在国内达到如此高度(每年有诸多散文年选、随笔年选收入他的作品),良有以也!通过他的作品,我似乎也能比较近地触及安庆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两次考研中间,我应该还来过一次安庆,是为买《当代大学生诗选》。我的同事从安庆回来说看到这本书收有我的诗作,所以我又去了一次,至于还买了其他什么书,照例是忘记了。因此可以说,每次去安庆来去匆匆,也没有好好欣赏市容。只记得每次考研,餐餐都下馆子,食物的风味跟我家乡桐城的风味一般无二。每餐都吃得很好,但“大战”三天下来,我发现自己还是瘦了,且感觉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回来要过十天半月才恢复过来,可见考研也是一件耗费体力的活儿哩!
三年后我研究生毕业,有一趟湖北之行。结束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沙市乘轮船顺流东下,翌日抵达安庆上岸。这次我再访迎江寺,登了振风塔;沿着阶梯一层层向上,到了上面几层,一次次从塔里转到塔外,站立着眺望江上风景,颇有凌空飞举的欲望。一轮红日已经西斜,浩渺无尽的江面浮现在天际,风平浪静,浮光耀金,让我体会到天地万物的壮阔与永恒,也有一种“长江接天帆到迟”的惆怅,更觉有幸——虽然岁月倥偬却有机会登临高塔把这一切风光看在眼里。
安庆之于我终究是有些陌生的,然而又是亲切的,因为她毕竟也是我的家乡,何况我在这里还有一些非常的、美好的际遇,我一直把我心中最亲近、最温馨的一块地方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