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成——武术上是把好手

毕述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安庆地委工作的同事季昆森陪其妻从上海诊病回来，一天兴奋地告诉我，他见到了全国武协副主席王子平，老爷子送了他一本《祛病延年二十势》，并用两个半天将他教会，称赞他悟性高、记性好。在谈及其得意门生刘富成时，老爷子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他“武术上是把好手”。昆森同志所以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他知道我已跟刘富成老师练拳多年，此时正在工人之家一面跟他学，一面帮他教，让我分享喜悦。

    我认识刘富成说来也是巧合。1958年他奉调安庆支援内地建设任钢铁厂厂医，1962年随着国民经济调整钢铁厂“下马”，他悬壶于我工作单位斜对面的一间临街房。那年秋季的一天晚上我出差回来，到食堂打热水洗澡时，左趾不慎碰年皮破血流。到市人民医院包扎途中，发现“富成伤科诊所”的门还开着，于是请他将伤口处理一下。次日上午送钱给他，发现诊所的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帧随周恩来总理出访、打败过俄国大力士的王子平大幅照片，方知他是王老爷子门生。我曾随安庆知名拳师闫绍臣练拳多年，习武之人相见，话题自然离不开一个“武”字。接连几天，我一有空闲便到他诊所聊聊。一次去其诊所，店堂无人，却有声音从店堂的过道上方传来，我循声抬头，惊见他身体垂直、两臂平展于吊环上，笑嘻嘻地徐徐落下。公安局的操场上有单双杠、石担、石锁、石鼓，也有一副吊环，早晚和工间操时我常去练练，自觉臂部、腹部和全身平衡力量可以。于是，抓住吊环，直体向上，手撑吊环，两腿平举，端了一个三角，却不敢像富成老师那样做“十字撑”。这样，那天的话题便围绕吊环与武术的基本功展开。他说，王子平有五手绝活，一把清朝考试武举用的九十公斤重的大刀在他手上轻若灯草，两手抓住刀柄仰身盘面花，俯身盘背花，挟风带雷，触目惊心。最神奇的是他练“顺风扯旗”，右手紧握刀根，两臂平行展开，刀竖空中，虎步绕场缓行。蹬石担也是他显示神力的“绝活”，他平卧在练功垫上，双腿竖起伸直，叫师兄弟们抬起一副一百多斤的石担架于其上，再坐上几个人；更瞠目结舌的是两腿还要一屈一伸，少有人及。他的“摔跤”也是一“绝活”，能把人摔得老远，师兄弟们都怕下场同他练，又争着下场请老师教绝活。刘师说神力王从河北沧州农村走进大上海，名震遐迩，其神力是苦练出来的，他进师门时，已近不惑之年的神力王仍苦练武功不辍，其中练功器械少不了一副吊环，他的“狸猫倒爬树”“壁虎游墙功”主要是以吊环为辅助器械练成的。我问他这“五手绝活”他会几样，他红着脸笑笑，谦虚地说，力气远不及神力王，动作跟老师学了一点。限于场地，那天他只把五种绝活比划了一下。

    几个月后，他去坐落在安庆北门的省黄梅戏艺术学院指导排练武戏，约我同往。走进学校，他突然在一棵主干碗口粗的树前停下，头下脚上地双手紧握树干，身体斜出，左臂屈肘，右臂伸直，周身配合，一纵一纵地向上窜，尔后轻轻落下。他说这就是“狸猫倒爬树”，主要靠两臂力量和周身平衡。说话间，他猛地后退几步，又疾速前冲，瞅准一棵树干，纵身向上，双手抓牢，两腿蹬实，手脚并用地向上蹿，接着翻身头下脚上落地，双手平按地面，以手代脚“走”了几步。他说“壁虎游墙功”应是手足并用地“游”上屋顶，因怕将房子“游”坏，更因功力较神力王相差太远，而改在树上和地上“游”了几步。这位出身名门身怀绝技不肯轻易示人的老师如此谦虚，我在敬佩的同时，萌生了拜到他门下的念头。

机会来了。公安局一班刑事侦察员想学擒拿格斗，请教富成老师，他认为武术套路中的一招一式都是攻防，反筋背骨为拿，顺势转体为解，熟悉套路，拆招演习，擒拿自成。但考虑到刑事侦察员的工作性质，刘师还是从武术套路中精心编排了几十个攻防招式，结合手法、步法进行教学。而对几位有兴趣学套路的内勤人员，富成老师要我一面跟他练，一面帮他教。从此，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寒暑更迭三十多载，一来一往中，彼此了解都深。

抗日烽火中锤炼成长

    刘富成一九二五年九月出生于上海一武术世家，父亲刘金连和伯父刘祝山都是武术界名噪一时的腕儿，同王子平过从甚密。幼时的富成看到父亲和伯父练拳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常常聚精会神地站在一旁比划，岁数稍长便跟着练了起来。一九三八年暑假的一天，父亲领他来到老城隍庙王子平的练功场，王师见他身材匀称结实，肤色白里透红，相貌出众，仪表堂堂，十路弹腿练下来，面不改色，气不粗喘，便从心底喜欢上了，拍着小富成的肩膀，连说几声“是个苗子！”父亲见状，命他向王师磕了三个响头，成为王师的入室弟子。这年他十三岁，直到一九五八年奉调安庆，跟王子平习武20年，前10年是学，后10年是学中教、教中学。

    富成老师跟王子平习武的头几年，正是日本鬼子大举侵华时期，侵略者歇斯底里地蔑称“中国人是东亚病夫”，自不量力地叫嚣“三个月占领全中国”。中国人民愤起抵抗，日寇陷入我全民抗战的汪洋大海之中。上海武术界以神力王为代表的仁人志士同全国武术界同仁一样，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他们投入全民抗战的方式，是利用武术强筋健骨、格斗搏杀之长，编写杀敌通用教材，亲临兵营民间教练，提高军民杀敌本领。

血气渐刚的刘富成在抗日烽火中锤炼成长，他跟着神力王熟练拳术器械，苦练“五手绝活”，拆招变招，得心应手，纵蹦跳跃，无所不能，王子平十分开心。更使王子平称心的是爱徒从他的“自卫卫人的勇气，自救救国的情操”中悟出了习武者的目的，是在国家危亡之际，敢于挺身而出，或奔向前方冲锋陷阵，或组织后方民众强身救国，荡污雪耻，卫我金瓯。上海沦陷期间，神力王在浦东及川沙、青埔等邻县广开武场，分期分批地带领弟子前去教授拳械，训练精壮青年，让更多的中国人提高自卫能力、救国本领。刘富成在众多师兄弟中岁数不大，但劲头十足，每次外出教拳都表现出众，毫不马虎。还有，王子平利用其声望和伤科诊所的掩护，广集“云南白药”，特制“金疮（丸）散”，定期送到苏州一家回民餐馆转运，救治新四军伤员，支援军队抗战，得到陈毅赏识，解放后点名神力王随周总理出访。刘富成每次护送药品都机警沉着，无一差错，赢得神力王的信任和赞誉。

抗美援朝中崭露头角

    上海解放前夕，刘富成动议发扬抗日时期有组织地普及中华武术的有效形式，以增强人民体质，得到神力王的赞许。 经上海市人民政府批准成立的群英武术社，由王子平和另一位著名武术家佟忠义任董事长、副董事长，刘富成任社长，著名武术家张之江、马金标、程壮、黄复兴、顾留馨等前去执教、观摩和指导。其武艺精湛的二弟刘根发、三弟刘富龙也被请到武术社担任队长和教练。武术社每年招生二、三期，每期七、八十人。王子平精心策划，编制了一套由浅入深、由易及难的训练程序，即从练步拳、埋伏拳入门，经二十四式、六角式、老架、黄莺架四大名拳到十路查拳，乃至刀、枪、棍、棒诸般兵器的单练和对练。其中又以十路弹腿为基础，六路短拳、短拳对打、小手、散手等也都教导学生狠下功夫。经群英武术社培养的学生，像范定国等都学有所成，活跃在上海武坛上，使中华武术传承有绪，连绵不断。

    几乎与群英武术社同时成立的上海市国术界联谊会，选举富成老师担任常务执行委员、表演委员会主任。在此期间，朝鲜战争爆发了。富成老师利用自己在武术界的双重身份，三十多次组织武术界名流和群英武术社的师生，到工厂、机关、学校进行武术表演，号召捐献飞机大炮支援前线。他一丝不苟地组织武术教学，激情奔放地动员抗美援朝，受到上海武术界同仁的交口称赞！

在安庆走向人生辉煌

    是金子到哪里都闪光。一九五八年刘富成老师挈妇携子来到安庆，武医结合，大展身手，岁月流逝，声名鹊起，三十五年为安庆奉献了“四个第一”。

    他第一个推广普及二十四式太极拳、三十二式太极剑。安庆武风盛行，拳师代不乏人，少林派多，武当派少，中规合矩地研习太极拳者更是凤毛麟角。富成老师是北派传人，精于查拳，但他也带来了以杨式太极拳大架和杨式太极剑为基础编成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三十二式太极剑，并使之在安庆有序地传承下来。刘老师设场教学分两种形式：一是沿袭群英武术社的教程，先教练步拳、埋伏拳、弹腿、查拳，再教太极拳，学员以青少年居多；二是太极拳（剑）专科班，学员多是中老年。一九六二年富成老师在市公安局教拳时，跟他学的乃清一色的青壮年，教程是十路弹腿、查拳、大小洪拳、青萍剑、擒拿格斗，但在教太极拳时，两位年近不惑的副局长和一些科室干部，被太极拳的柔和、连贯、均匀、协调的魅力所吸引，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练习起来。与此同时，富成老师还在市总工会的灯光球场开了太极拳专科班，学员上至市长，下至平民，男女同练，济济一堂，他在公安局一下课，便匆匆赶到这里教学。太极拳专科班每期拳30天、剑40天。多年后我问他总共办了多少期？他说没有文字记录，粗略统计，从六十年代初到一九九五年病逝前，其间“文革”中止几年，办班时间共约25年，每年平均4期，每期30人，学员约3000人。他们分布在全市各单位、行业、街道、家庭。此后，随着市武术协会成立，太极拳委员会运作，在城之东南西北中成立了五个中心辅导站，其中四个由其得意门生漆菊根、王唐庆、孙实贺、危英和担纲主教。辅导站下设若干教学点，教练中的多数是他的再传弟子。他们教学的太极拳套路以二十四式拳、三十二式剑为首选必练项目，四十二式、四十八式和陈杨吴武孙各大流派异彩纷呈，各展风姿，太极之花开遍安庆各个角落，而站在丛中笑的正是播种使者刘富成老师！

    他第一个走进小学从娃娃抓起培养武术幼苗。富成老师幼承家训读书练拳，投入神力王门下时也还是个娃娃的他，在恩师的指导下文武并进，在习武的同时，读孔孟经典，攻岐黄医书，主攻骨伤科、推拿、针灸，1953年毕业于上海市第一期中医温科进修班，成为文通医道，武谙拳经的佼佼者。曾在《中国骨伤科杂志》等刊物发表论文20多篇，是安徽省中医协会常委、省推拿委员会常委、全国推拿手法研究会会员。富成老师回顾自己成长的历程，觉得少儿是张白纸，可塑性强，所以，他想趁自己盛年之际抓娃娃练拳，多培育些武术幼苗。

    有心人终能遂愿。一九六三年前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刘富成老师与依泽小学校长相识，谈及武术普及问题，校长十分赞赏富成老师“从娃娃抓起”的想法，乐意为他到校园培育武术幼苗提供方便。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红领巾武术队接二连三茁壮成长之际，“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刘老师被挂上了“黑教头”的牌子，培养武术幼苗的园地被撂荒，同时撂荒的还有他在儿童乐园、市体育场和市总工会灯光球场的几处园地。而不甘心无所事事的富成老师，却是公开不教背地教，白天不教晚上教，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一九七五年秋季开学时他来到依泽小学，公开向老相识校长提出恢复抓娃娃练武的问题。很有胆识的校长有感于刘老师的执着和热心，决定当即组队，每周末上两节课，刘老师亲自执教，平时由其几个学生轮流到校利用课间时间指导复习。儿童乐园、体育场和市总工会灯光球场的场地，已在此前相继恢复。刘老师已近“知天命”之年，身上还闪灼着青春的火花，每天都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早晨在总工会灯光球场教太极拳，晚上市体育场灯光球场教青少年练查华洪炮、摔跤格斗，周六下午在依泽小学、周日上午在儿童乐园培植武术幼苗，正常工作日在医院上班，连轴运转，有条不紊，时间一到，准能看到他那矫健的身影。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在这几处共办了二百多期武术培训班，训练学员一万多人，其中不少成为安庆武术界的新秀。1978年安徽省举行少儿武术大会，安庆市代表队就是以依泽小学的红领巾武术队为基础选拔组成的。1982年安庆市参加全省武术比赛的青少年代表队，队员中的多数也是来自依泽小学、儿童乐园和体育场灯光球场三个培训基地。让刘老师十分欣慰的，这些幼苗在竞技场上表现出色，不少人披金挂银，载誉归来。更让刘老师欣慰的是，市武协自1982年成立以来已经换届七次，每次换届都有他的学生领导职务。其次子刘剑强自第二届以来一直担任市武协副主席，现正带领着2015年荣获第六届世界传统武术锦标赛四十二式太极剑金牌的师弟王骏（富成老师八十年代学生）活跃在安庆武坛上，继承先师遗志。

    他第一个公开实行义务教学，不论老少分文不取。课徒收费天公地道，然而，刘老师却公开对它说“不”。低收入年代，这位名闻遐迩的骨伤科主任每月也只有60元工资，供养一大家子，好在他烟酒不沾，生活简朴，手头不显得拮据。而普通职工却不是这样了，不少人收入比刘老师更少，他们恨不得把一个子儿分作两半用，岂肯掏钱给娃娃学拳。这里，不得不敬佩善于望闻问切的刘师对社会这一脉切得也够准的，不收费的底牌一亮相，学校乐意安排，娃娃乐意参加，家长乐意支持，红领巾武术队便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很快，教学认真又不收费的刘老师声名广布，社会青年登门求学者络绎不绝。二十几年下来，训练武术人才一万多人，门生众多，史无先例。

    他第一个积极倡议参与组建武术协会。武术协会是武术工作者、爱好者自愿联合在政府领导下进行武术活动的群众团体。安庆市武术协会成立于一九八二年七月，刘富成老师从倡议到组建参与了协会成立的全过程，大会选举他担任常务副主席，协助段裕礼主席主持协会工作。后来段裕礼中风偏瘫，经富成老师扎针、按摩、汤药调治，病情趋向好转，能拄杖步行，他突然提出不担任武协主席，提名富成老师继任。我受市体委委托，曾三次陪同富成老师登门劝段续任，他态度坚决，认为富成老师当任主席实至名归，比他合适；众多弟子和朋友要他荣膺武协主席的呼声很高，体委相关领导也有这个意向。我转告他，劝他就位，不负众望。每次他都报以微笑。一天武协会后，我又向他提及此事，这次他不是摇头，而是直白不愿任主席的苦衷。他说此事若在上海，他不会坚辞不就，因为那里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安庆不同，他定居这里才二十来年，根基浅，声望低，难服众，武协不能因他分裂，所以他只愿做报春使者，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使武术后继有人。自那以后，我没有再向他提及此事，直到一九九五年富成老师逝世，安庆武协才换届，在第二届武协前的十来个年头，刘富成老师实乃武协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