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断想
发布时间:2018-01-02 浏览:4628次
摄影断想
盛志刚
1、摄影创作更多依赖于拍摄对象(即使是创意摄影也必须依赖拍摄的素材),这是摄影记录性复写性本质决定的!正是这一本质属性的存在,使摄影在艺术界的身份一直变得模糊不清,并成为长期持续争论的话题!直到今天的国展和省展,还要颇费心思地在“摄影”的后面缀上“艺术”二字,透露出展览方的不自信!或许还有一种非艺术的摄影展?那么既然是摄影艺术展,怎么在展览分类上又出现了诸如艺术类、记录类、商业类等等语义边界模糊不清的概念?
2、苏珊 桑塔格在她的《论摄影》中指出:“韦斯顿的影像,无论多么值得敬佩,无论多么美,对很多人来说已不那么有趣了,而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和法国的早期摄影师们拍摄的,和阿特热(或译阿杰特)其魅力则有增无减。”为什么创作出了像青椒、马桶、人体等具有视觉探索意义的杰出摄影大师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独特影像的魅力竟不如阿特热那些平淡无奇的老巴黎城市影像呢?原因大概有二。其一:韦斯顿的摄影的确改变了人们的观看习惯,但当这一新的观看成为新的习惯时,韦斯顿也不那么有趣了。人的审美就是如此的喜新厌旧。其二,阿特热的照片虽然平实无奇,但他的照片里有时间也因此有了生命,而韦斯顿的照片里强调的是结构和质感;或者换一个说法,阿特热的照片有历史感,而韦斯顿则没有。随着摄影技术的不断发展、表现手法的日新月异,韦斯顿的照片价值注定将成为摄影史的,而阿特热的照片除了具有摄影史价值外,还因为它具有的文献价值和情感因素越来越散发出永久的魅力。
3、在传统艺术家族中,只有书法和摄影一直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
这种尴尬处境主要是源自它们最初的实用功能。毛笔书写,其主要功能是交流,其次才是审美的愉悦。书法顾名思义就是书写的法度,或是有法度的书写。这个“法”与美术的“术”近似,它说明书法具有艺术语言特质(当然“书法”这个专用词语的频繁使用应该是近代的事情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书法”后面再缀上“艺术”二字,实属画蛇添足,语法不通。在当代,毛笔书写的实用性功能其本上消失了,书法也就顺理成章、登堂入室成为中国的传统艺术,被人们像画一样挂在墙上欣赏。
摄影与书法不同,虽然在摄影术发明的近两百年间,出现了诸如“画意派”、“分离主义”、“超现实主义”和纪实摄影、类型学摄影、创意摄影、商业摄影等等众多摄影流派和门类,而它最初专事记录的功能却一点没有因此消失,甚至现在依然还着一直占据着摄影的主要阵地。近年数码相机的出现带来了摄影的民主化、大众化,加上自媒体的兴起,每天涌入的大量照片都是粗糙的记录性质的,你能说它们是艺术吗?
摄影是一种视觉语言,笼统地说摄影是艺术或不是艺术,都是不准确的。摄影所触及的领域很广泛,情况很复杂,这也是导致摄影分类一直难以科学化的原因。新闻摄影是艺术,还是事件?新闻摄影可以艺术化吗?如果可以,那新闻的真实性何在?这些年摄影界由荷赛奖等引发的关于纪实摄影(新闻摄影)的艺术性和真实性的争论也是这种复杂性的一个延伸话题。
4、我们说看照片,其实很多时候是在说我们看照片上的人或物(我们看不见摄影师)。这就带来一个评价上的问题。比如说我喜欢这张照片和我喜欢这张照片上的美女或风景大约就是一个意思,如果上面是丑女,我可能就不喜欢它了。某人拍了一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照片获奖了,假设拍的不是莫言呢?即使是同样的光影和构图,能获奖吗?正如罗兰巴特说的“照片永远都是不可见的,我们看到的不是照片”——而是紧紧附着在相纸之上的人和物。
5、台湾纪实摄影师阮义忠说,摄影作品是由拍摄者和拍摄对象共同完成的。也有很多摄影师说,摄影除了靠思考和技术(器械)外,还要靠运气。这里所说的“运气”指的就是由于拍摄对象状态的不确定性而带来的偶然性。“运气”有时是拍摄风光时的多变天气,有时是拍摄人物时的瞬间表情,可遇而不可求。这种具有运气成分的不确定性(偶然性)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摄影师的创作水平和作品质量,也必然带来摄影师整体作品的参差不齐,因为好运气不会伴随某个摄影家一生的。对于业余摄影师来说,运气似乎更重要。上个世纪初一个外国水手,为了打发在海上的寂寞时光买了一台相机,结果船遇海难,他在别人纷纷逃生时候勇敢地用相机抓拍下了海难的场面。这张照片使他获得了当年的一项新闻摄影大奖。“运气”的存在,它时刻提醒着我们摄影师们永远要以一种谦虚和感恩的态度看待自己的作品。
当然,还要引用一句经常被人引用的话——运气总是眷顾那些勤奋努力之人的,这话也对。
6、摄影是一种视觉语言。
用它可以“写”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也可以“写”日记、说明书和文件。前者为艺术,可以虚构;后者为记录,要求真实。当然也有介于二者之间的所谓纪实摄影,就像文学中的纪实文学或报告文学。
用镜头“写”诗歌是一种极大的冒险。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歌)是主观色彩非常强烈的文体,而我们用以“写作”的相机却是一个纯粹记录客观影像的机器。你首先必须消解视觉语言的现实性和逻辑关系,然后才能进行大胆重构。我见过诗人北岛在香港个人摄影展上的几幅照片。比如客厅窗户中一只马头,巨大弯曲的烟囱、灰暗水池中树叶般的游鱼,还有一些虚焦的大面积色块等等,这些梦幻般的场景具有超现实的、情绪化的、诗歌的特征。无容置疑,镜头可以做到一定程度地将“诗歌”视觉化,我们也经常会看到一些主观色彩很浓具有诗意的摄影作品,但是,由于图像的直观性决定了它们只能传达出诗歌的感性部分,而难以抵达其思想深处,也就是诗歌“言说”的地带。这或许就是北岛的那次影展在摄影界和诗歌界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的原因。
相对现代诗歌而言,传统散文就写实多了,也自由多了,用镜头表现起来也会容易一些。那些大多数的“画意派”作品,诸如美丽的风光、场景、肖像,既写实,又抒情,应该算是散文的表达了。这也是目前中国摄影的主流。小说不一样,它构建的现实貌似与现实世界一样,其实是虚构的。因此掌握PS软件成了“写小说”的摄影者必备技能,其制作水平的最高追求是真假难辨。当然也有人出于商业目的用PS技术制造出极其魔幻的画面,但那绝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和“小说”,而是宣传广告!摄影与戏剧最密切的产物就是电影,它是摄影术的延伸,是最“戏剧”的摄影。
以上只是一种简单的类比而已。摄影语言的表达优势在于其再现事物的准确性、在于其描述事物时瞬间呈现的整体性,这种优势是其它任何形式的语言都难以企及的,但在另一方面,摄影语言本身的图像化和直观性又使它无法直抵文字语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深处。这就是文字语言与图像语言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人类认知从图像到文字,又从印刷时代进入到“读图时代”,就像是一个轮回。表面看起来是一种语言媒介的转换,其核心是思维方式的变革。美国作家尼尔·波兹曼在他的《娱乐至死》中对电视节目以娱乐大众代替印刷时代的独立思考深表担忧的论述,绝不是危言耸听。尼尔在书里没有论及摄影,但事实是,除了电视外,照片已经成为这个自媒体时代最突出最泛滥的语言形式了。就像苏珊·桑塔格在她的《论摄影》开篇所说的:“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苏珊这句话是在1977年春天说的,整整四十年过去了,今天听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预言。
注释:
苏珊·桑塔格(1933年—2004年)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著作主要有《反对阐释》、《激进意志的风格》、《论摄影》等。
爱德华·韦斯顿(1886年-1958年)美国摄影家,经典代表作《鹦鹉螺》、《青椒》、《白菜》、《裸体》、《树干》、《岩石》等系列作品。
尤金·阿杰特(1857年-1927年)法国摄影家。擅长拍摄巴黎人的生活照片,如公园、雕塑、栏栅、小贩、桥梁等。
阮义忠(1950年——)台湾当代著名摄影家。他一直坚持人文主义的温暖视角,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和洞察力,专注地用镜头记录台湾的社会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