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凉如水
发布时间:2018-03-22 浏览:2044次
小镇凉如水
大 平
一、馆店
一早从枞阳县城上车,我把肚子留给义津街。
馆店老板们并不领情,眼看着“贵客”要进门,却笑笑地摆着两只粉手:坐不下了哦,起码要候半个钟头!老板们亲自下厨,难免不两只粉手。此处不留另寻下家,驮着重重的挎包,也驮着我饥饿的胃。上茶馆吃早点,此地人叫“坐馆店”。又“馆”又“店”的,名头不小其实地方不大,多不过三四米宽窄的小门脸儿,面对着街道、行人。我在《小镇速写》里介绍过,义津街的街巷长长的,像车水筒儿;窄窄的,不过两扁担宽阔。农忙双抢季节的末端,我没想到小镇的街巷,有如此多的行人,挨挨贴贴的像竹笋子。我几乎是被挤到了中街。
依我心儿是要一气走到下街头的,故乡小镇的人气格外地让人兴奋,无奈肚皮它不同意。钻头进入一家无名小馆子,张张桌子旁都坐满了,长板凳与地板格,筷箩和茶壶,嘴巴们惬意不已,一口饺儿一口茶。提升一米的高度,用地板格铺做桌面,民以食为天,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抬高,亦或是一种平等。
唯一一张空桌,在过道顶端,带桌肚和抽斗,它前身应该是书桌。馆店人家儿女的读书设备,成才的摇篮,它暂时属于了我。坐下来,以手当扇。“小二,温二两老酒,烤三块锅巴!”直想这么喊一声。然而这里并无小二,只有忙碌的老板娘。穿一身连衣裙,玫红底子带些小黑点儿,她算不得漂亮,可是很健康的美,高高的胸脯,像跳出叶丛的两个葫芦,而那裸露的小腿肚,更和白小肚瓠子无二。还没吃上一口,我已不似刚才那样饿了,或者说比刚才更饿了,一种搞不清的感觉。这家馆店出产锅贴饺和煎包,总是供不应求。每每开锅,带一股抢的味道,大家奋勇争先,恰似开彩。其它馆店多以猫耳朵、糍糕、锅巴,油炸点心为主,“万年油”食品许早已吃腻,因此这里的环保锅贴很吃香。老板司职锅上锅下,老板娘店里店外一专多能,便嚷着:不要抢的,不要抢的,大家都有!
至少有三四位老者,他们不愿意小儿科地争抢,便端坐于原地,吃烟,笃筷子,喝茶,叹气。“开锅给我来五十个,三十个在这里吃,二十个带家去!”一个女人大口地喝茶,大声地呐喊。她是带个大男孩一起吃的,说是她的侄子,特为从南京家来帮她家搞双抢。除了几位老人和我,为首吃喝的多是巾帼,英雌们不让须眉风风火火财大气粗。我娘三十年前说:奶奶儿(妇女们)坐馆店,像什么样子呀!娘一生很少上过馆子,她说一坐进馆店里就觉得手脚没地方放。有一回生产队完粮,她参加了“打平伙”,结果她在馆店只吃了一只猫耳朵,其余的全部带回家分给她的儿女我们,和我们六七十岁的奶奶。我们把点心瓜分干净,那张包点心纸上浸出了香油,趁大家不注意,娘捡起那张油纸,拌入一碗腌萝卜菜里,滚滚又揩揩。
我这张桌子后头是一道小门,小门连接着一间小屋,里头黑漆漆的,一台小风扇嗡嗡地哼。扭头窥看,正见一位女儿(穿着较艳丽),往她妈妈的盘子里搛饺儿,她说:我的娘你多吃几个呢,你一年通头在家里头,苦呢。她的娘并不推辞,另一侧她弟弟(可能是)更不推辞,饺子油汪到了嘴边,大口地开荤。那女孩自己并不怎么吃,她一会抬头望望“天花板”——蛇皮条布拉的天花板,一会低头牵牵薄衫的下摆,两只脚在桌肚里踢呀踢,娘和弟弟吧嗒的吃声里,她的眼睛里浮一层水雾。
我吃了二十个饺儿,喝了足足两大杯开水。是老板娘帮我“抢”来的。要不然我会像旁席的二位老者一样,拎着筷子,除了吃烟和喝茶,一无所获。有不是坐馆店的,街坊们就站在锅边等,小地头蛇般很强势,开锅时一抢无人问。白发老者咽口水叹说:我讲的吧,等不到我们的边。黑首老者劝他:叫么(让他)抢啊,初一不照还有十五,下一锅肯定有我们的。
我娘当年说土语:有的吃不吃是死鸟操的,没的吃搲(够)着吃是害鸟操的。坐上巾帼满,壶中茶不空。小康社会离我乡不远。
二、剃头店
所有的人都得驮着脑袋走,再大的官儿再有钱的老板也得亲自剃头。
进来不是剃头,我只是找张凳儿歇歇腿。坐一坐么,歇一下嘛。剃头师傅回身招呼我,他正在一只白脑瓜上忙碌着。可要喝水噻,喝点水么。一位老者也向我客气,他是等着剃头的。热,真热。坐定之后,我像狗一样地喘气。死天太热了。剃头师傅说。
店堂的开间不算小,墙壁上的白灰多有脱落。泥土地面上堆着剪下的头发,黑白头发约占一半,颜色反映顾客的年龄结构。一只木头洗脸架子,两只搪瓷脸盆摞在上面;两把铸铁的椅子,扶手上洒下斑驳的铁锈年轮,但它可以让顾客完全平躺下来,仍然可以旋转;一面大镜占了半方墙,木质边框已现裂纹,它稍微倾斜着,忠实地反映着人像。但总有人会不出声地怨怪,比如说我。我常常觉得自己不如镜子里那样丑。我很丑,也不算温柔,可我总会怪镜子作了假。抱怨环境改变了自己,人似乎总是这样。
剃头师傅竹篙子般个头,黑脸黑眼睛,反看不出有多老。没准多年前我在这里剃过头,他似乎总是这个样子。他自己介绍说姓唐,唐朝的唐。言语轻轻的不疾不徐,他倒是吻合健谈的谈。理发光胡子掏耳朵,这里剃头多少钱一位呢?现在收四块一位,刚刚才涨起来的。至少在一座城市里,我理过三块钱的发。这个价并不多便宜,我觉得。于是唐师傅算一笔帐。说剃个头四块钱不贵,讲不贵是有根据的。剪下一绺头发,又拿刮胡刀在荡刀布上荡悠,他说,剃头钱一直跟着砖木匠工钱走,近三十年前匠人的工资是一块八,那时候的剃头费是二角。一块八除以二等于九,也就是说剃头费是他们的九股一。而现在呢砖木匠上门点工55元一天,是剃头钱的十三倍还多。你算算吧,得出的结果是不但不贵,而是贱了。
有女的在你这里理发吗?
几乎没有。女式的发型我做不来。现时的大波浪、拉丝头啊,我们老家伙只有看的份。
你带过徒弟吗?他们现在……
带过徒弟,而且还带过不少呢。不过他们早都转行干别的去了。唉,哪个还做这作孽手艺啊!
我又问唐师傅可剃过“乡头”,他说只跟着师傅下过几回乡,觉得剃乡头很麻烦的。
所谓的乡头就是在农村里走乡串户剃头。我们乡下人的头——主要是男人头,当年总是被某位师傅包下的,我们把一颗颗脑袋交给剃头师傅,多年不变。我们庄上的男人头是王余庄的小王包下的,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三丫头。三丫头每年大年初一拎着剃头箱子,来我们庄上拜剃头年。说是拜年其实也就是热闹热闹,他和我们一起推牌九摇猴子,中午被大家留着吃饭。三丫头总是笑滋滋的,他把头剃好剃坏了你就是骂他,他也还是笑滋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想要混一碗饭吃,不陪个笑脸能行吗?
唐师傅也总陪个笑脸。在那位老顾客的怂恿下,他向我介绍人生的两次剃头。人的一生一头一尾,要剃两回重要的头。头一回是“胎里头”,伢儿的小黄毛剃下来,有的装进红绸子布里做一只心形小荷包,而讲究人家呢请制笔师傅做一管胎毛笔。剃伢儿胎里头师傅的待遇不错,常常不仅能喝上一碗“烧茶”(糖溜蛋),且多半能得着个小红包。
而尾一回呢,就是迥然的境遇了。
老年人登仙之前的剃头,多半是被急召而去的,干干净净地理下人生最后的烦恼丝,把头面整理得体体面面的,让他清清爽爽地上路。家人愁眉苦脸哭哭哼哼的,自然没什么好招待,多半连茶水也喝不上一口。而师傅也能理解。“有来就有去,有死才有生嘛。哪个最后都逃不脱黄土公社。”唐师傅的小指头翘上去,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剃刀为老者刮脸,他这样说。韩少功《山南水北》里也这样说:“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快乐。”
谈话间,唐师傅已经拿下了这颗头颅,老者揭下围布,走下椅子,牵牵衣领,捋捋下巴,对着镜子,照照看看,似有点不认得自己了。每个人剃完头后,都觉得自己新了一回。
进来乌头宰相,出门白面书生。虽然“降了级”,可我分明听见老者哼了一段黄梅戏。
三、篾器店
篾器店里没有一匹新鲜竹篾。我得承认,在这里听到最多的是篾芒般的怨屈。
他胖胖的,穿着一件破背心,低头伏在一张凳子上,使用铁锤和錾子连接铁皮,组成一只小鸡笼,材料是布满花眼的铁器社副产品。你做么事啊!见我进屋,他突然地抬头问。不做么事,看看你的篾货,随便看看。我说。他就不怎么理了,兀自忙活。瞟见我手里的相机,他又问:你搞什么工作的?从哪块来的啊?我称是记者。“记者”稍稍脸红。
啊,你是记者啊,正好正好,我有个案子,麻烦你给曝曝光。显然,他来了劲,来了很大的劲头。敬烟,张罗着要泡茶,他简直太临时抱佛脚了。我想,可惜他抱错了脚。
我姓许,我家有个官司,他放下活计说,打了好几年了,××房管所占了我家祖房,还是五几年占的,喏,就是我隔壁这间,他们至今不承认。不仅如此,05年还将我告上法庭,指控我强占公房。哼,这真是贼喊捉贼了!我拿出强有力证据和他们打官司,可最后我还是输了,法院封了店门。而最终呢,××房管所不经过我同意,把房子卖给了另一户。现在这另一户又和我打官司。
大致介绍案情,他又拿出一张一九五0年代,湖东县(枞阳县前身)人民政府的房契复印件,给我看。然而我心思不在这上头,我本是“记者”,又是个法律门外汉,插个指头门缝里轧,我觉得我管不了这事。我的目光在他的店里睃巡,寻找一种让人怀旧的手工篾器,比如说簟子、簸箕、淘米箩等,可是令我失望得很。他的店里,稀齿筢子和笤把也都靠墙站着,稻箩和炭筐壁也都桩上挂着,也有稀筛和小鸡罩,烘笼罩和扁担。竹器可谓大全。有哪些东西是你自己打(编)的呢?他老老实实承认说:都是进过来的,我自己不打篾器已经好多年。这口气很像一句歌词: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冰冷的床沿。
许师傅,你说你们家几代做篾匠,么事现在不自己打(篾器)了呢?
划不来呀。我现在抱着法律书啃,我要跟把官司打到底,跟他们奉陪到底……
国家实行“限塑”了,商场超市都不准免费提供方便袋,你的小箩小筐是不卖得越来越好?
没用的,我们这里人还用方便袋。嗨,国家怎么就没人关心关心老百姓的官司呢!想起来都好笑,连法院的法官都作假,他们迟早要倒霉的。哼,在我的案子上他们海屌搞,搞不好现在已经倒霉了……
无论我采访什么,许师傅他总是三句话不离“老本案”。
不过他家另有一案,倒是触目惊心。
旧年的那场大雪,他家的房屋倒了两间(店的后进),当时上面来人登了记也拍了照,可是救灾款一直没下来。冬雪过了是春雨,春雨过了是夏热,就这么一直拖着,他打电话到县里咨询,县里说救灾款已经下到镇里了,于是五次三番地跑镇里。镇里总说快了快了。原定塌房每间补贴2000元,他家两间可得4000元,这是国家标准。可是这数字起了变化。某日他再去追问,镇里突然说政策有调整,每间只能补贴(或救济)1250元。也就是说他只能得到2500元。二千五就二千五吧,许师傅说,嗨,只要不是二百五了!但是这点赈灾银子何年何月到手呢?他惆怅着望天,发出天问。
他起身带我走入坍塌的里进。
从室内到露天,只几步之远,大天四亮,仰头可见碧蓝晴空,凝固的白云。骄阳似火,一股凝固的热浪,歹毒地泄下来,躲无可躲。土墙坍倒于地半成泥土,泥土上已上了青苔;桁条歪在垛子上,和椽子一起支撑半挂着,一根根一条条,如断而连体的手臂,不出血,颤颤地;椽子间的小瓦支离破碎地摞着,作随时“下落人间”的姿态。一位老女人(是他老婆)摸摸索索地进出,她晾完湿漉漉的衣裳,又给一盆花浇水。废墟里,那是一盆微笑的月季。她进进出出着,我真担心一片瓦掉下来,砸了她的头。
满地破碎,满目疮痍,主人也许故意裸露着伤口?然而墙颓屋塌垣是血淋淋的事实,好人不做谁愿意做瘸子!我问他为什么不立即着手翻盖,是因缺钱吗?许师傅说,盖是早就准备盖了,也不仅仅是缺钱。但是但是……这但是的潜台词也许是:失去了现场,救济金会不会打了水漂?
回到前屋,我又一次问起手工的篾簟子,旧时乡下越困越凉的手工篾簟子,我总觉得有一种怀旧的闲愁,有一种凉凉的惆怅。然而他的答话只几个字对题,余下的又不知不觉回到他的“老本案”。生活使然,沧桑的面容沧桑的心,也许他早已没有了闲愁种种。
“记者”之我,总喜欢在怀旧情绪里闲愁种种,而不愿意浸入他人(或自己)现实的苦汤。总是在回避,故意不记住盐罐的位子;总是在浪漫,于破碎的热水瓶胆里寻找星星。风花雪月里陶醉,虚无缥缈中自我,还有谁更愿意去关心别人?
“记者”尚如此,何况官员!
握手再见,他的手心很粗糙,但他微笑着。但愿他的案子有个好结果,但愿生活微笑着待他,一如废墟里的月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