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北风天
发布时间:2018-09-03 浏览:3756次
皖江:北风天
杨四海
北风刮在江面上
夜里的雨下到今天清晨停止,风却没停下来,还在由北向南继续刮着,虽然风力有所减弱,已无昨夜船头与桅杆切开风面时的呼啸声,但似乎就是这一场雨,将北边吹过来的风由前些天怡人的凉爽变得如此冰凉。
江上弥漫着一团团灰白色的雾气,紧贴在水面上随着涌浪起伏飘荡;主甲板上的雨水未干,湿潮地反射着清晨的微光;停留在缆绳上的雨点圆润如珠,晶莹透亮地悬垂欲滴。气温于雨后的翌日清晨急骤下降,风并不大,扑在脸上却开始让人觉得生疼。现在是十月最后一个早晨,这抵近冬季的秋风所带来的阵阵寒意,在我的心里,或许不单单是人的感觉,甲板上的这些器物,尤其是金属之物,在风中也觉到了这种冰凉。钢铁的锚机、缆车、缆桩,铝质或不锈钢的舷梯扶手、消防栓的通岸接口,以及悬挂于驾驶室窗外那口黄铜雾钟,它在风中晃动着——在我检测或启用它们的时候,我的那双手告诉我:冰凉,既是我的知觉,也是它们的知觉,此刻,那种“冰凉”也如盛夏烈日带给这些器物的灼烫那样,在它们坚硬的骨骼里向体表处渗流。
那群在江滩或岸边浅水中找食的水鸟,并不在意我在想些什么事情,因为人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与这群不知名的水鸟没有多大关系。有一只鸟儿大概吃饱了食,从鸟群中陡地飞起,在甲板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落到了桅杆信号灯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同伴,时而还向我看上几眼,当启航的那一长声船笛响起时,这只白色鸟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啾啾啾”地叫唤着飞下桅杆,回到鸟群中。也许这只水鸟也明白船长这“一长声”声号给予船员的旨意:五分钟后这艘船就要离开码头,驶离这片水域,要去另一个地方。此时我移开视线,解开了船首缆桩上的那根钢丝缆绳,挽在胳膊上一圈一圈地收拢的时候,那种钢铁渗透出的寒意即刻穿过那双帆布手套,冰凉冰凉地渗入我的肌肤,让我想起“暖和”这个词语来。
“暖和”这个指向温度的词,暧昧得不冷也不热,就寂静地站在“灼烫”与“冰凉”之间,尽管我对这个词心存好感,也常常将这个词写进句子里,但甲板上的器物却不会像我那样表达自己的任何知觉,也包括这个既可以作形容词也可以作动词的“暖和”。虽然船上或甲板上的金属器物也有记忆,以“热胀冷缩”的方式,和我们同样生存在酷暑与严寒中,但它们对“灼烫”和“冰凉”的感觉,最终要靠水手们贴近并触摸它们时的感觉来感觉。多少年来,我和甲板上的器物都在这一年又一年的秋风里、都被十月最后一天的秋风吹过,然后一起准时地进入同一个冬天。在这条河流上,我与船上器物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想象、思索、描述,并说出自己的某种知觉。
风还在不紧不慢地刮着,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江面上的雾气已经消散,空气的水分少了许多,太阳照在了甲板上,舱面各个角落干燥得不见了一丝雨雾曾经停留过的踪迹。雾气散尽的天空与人的心情一样似乎很好,又高又远,而且湛蓝。有几朵白云在秋风的托举下,从北边天际飘过来,此时将要飘过甲板上空、飘过江面、飘向对岸——飘在江南大地池州东至县那片天空中。如果这由北向南的秋风能够继续刮下去,或许不要一天时间,这几朵云将穿州过省,出现在南方的天空中。这自然是我的冥思遐想,但这也有可能是事实。然而我却生出另一种奇怪的想法:这刮在深秋季节中的北风,注定与飘到南方天空的云朵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在由北向南刮过去那一刻,即使刮到了遥远的南方,或者南方的那个南方,也仍然不是南风。
皖河岸边田野上的乌鸦
正午时分,航道巡逻艇逆水上行,在长江皖河口那片涌浪翻滚的水域中减速,右舵转向驶进了清澈的皖河,我在甲板上望见了盘旋在天空中的乌鸦。如果不是这群乌鸦大喊大叫的呱呱声,我以为甲板上那片正在移动的阴影,是一片云从天空中飘过时投下来的。
飘过来的乌鸦没有像云那样飘走,它们在河面上空回旋了一会儿,就“哇哇哇”地依次落在河边的那片田野上,而且像是听从了某只乌鸦的号令,在落地之后都停止了鸣叫,很快地安静下来。我想在这群落地的乌鸦中找出是哪只乌鸦发出号令的,但没找到。那只乌鸦在发出号令那一刻,即做到了噤声不语,将自己融于不再喧嚣的乌鸦群体中。
这群乌鸦的数量之大让我有些吃惊,估计有几百只,甚至上千只,它们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覆盖了那片田野,如果我没有目睹乌鸦自天空飞落到田野的那个过程,猛然望过去,我以为那片田野的土壤与它周围黑褐色的泥土不同,就是乌黑乌黑的——和乌鸦羽毛一样的黑。
水手长黑皮见暂时无事要他操心,跑到驾驶台拿起那架望远镜去看乌鸦了,我还原地不动地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纪律严明的乌鸦。北风不再像清晨那样凛冽,正午的阳光却强烈得让人眩晕。现在我从乌鸦与乌鸦之间黑色空隙中,看见它们落下的地方也是一片水田,那里枯黄的稻桩还在,但水稻田里的水却无踪影,我在想,稻田里的水或是被太阳蒸发了一部分,或是灌满了沉甸甸的稻穗之后藏在了泥土深处。但我始终没有见到那些打下秄粒的稻草,乌鸦自然也没看见,它们尖锐的长喙和脚爪正在地里折腾着,扬起一片尘土,啄食着落在田地里稻粒或藏匿在泥土深处的蚯蚓。其实我想寻找的并非是晚稻的秸秆,而是无数根秸秆垒成的那一座座稻草垛,在我那三年乡村劳作的经历中,稻子收割脱粒后,稻草先是被扎成草把,杵立在田间晒上两天,然后将那些草把打成捆,再由人们挑到村庄空场上,堆放成高高的草垛。那些稻草垛在我眼里,既亲切又暖和,它们如同皖南乡村房屋,草垛顶也是由两个斜坡面或四个斜坡面相交而形成的屋脊形状,在秋收之后的北风吹拂中,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草香;在雪后天晴的阳光映照下,闪耀着迷乱的金黄色泽。
皖河岸边田野上的这群乌鸦,不会知道我看见它们时,在想起另一群乌鸦的时候,还又想着皖西南山村的稻草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群乌鸦和我记忆中的那群乌鸦一样,也是喜欢稻草垛的。那些年秋末冬初的日子里,在潜山县青楼公社糖岭大队,我于很多个黄昏时分,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成群的乌鸦飞过一个名叫鸟窝生产队的稻场上空,落在我那间屋子后面的草垛上。虽然那些乌鸦早已不在“乌世”,然而我还活在人世,因而活“人世”的人,有理由想起并记住那群乌鸦在那座草垛上集结的景象:如果是晴天,夕阳的光,盛大而炽烈,穿过西边天际的薄云,漫射在那些飞翔的翅膀上,使走近夜晚的天空变得斑点闪闪,扑朔迷离地陷于诡谲之中,而且犹豫地总是黑不下去。还记得那群乌鸦飞向稻草垛时,也是和这群乌鸦一样“呱呱呱”地喊叫个不停,但让我惊诧的是,当它们全部落在草垛坡面的时候,却停止了聒噪式的歌唱,不一会儿便横竖整齐地在排列在垛顶上,静静等待着夜幕再给它们罩上一件黑衣裳。
尽管我也知道皖河流域的诸多村庄,稻草已经不是农户人家灶间的燃料;稻子的人力收割,也已为轰鸣作响的大大小小的收割机代替,那些水稻的秸秆不是粉碎在田里,就是被造纸厂收去,稻草垛已为时间的流水淹没而成为印象,但只要一想起这些,我常常丧失了时间感,总觉得北风刮起的时候,即使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也能看见稻草垛在向我走来,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的,尽是稻草垛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且这种炽热的气息在北风的吹拂下,还唤醒了我对那群乌鸦的记忆。
这群乌鸦的再一次喧嚣,是因为它们瞧见航道艇靠泊在岸边,我们走下吱吱呀呀的跳板,将要对地处皖河农场的那两座塔型岸标灯光进行定期检查维护。我知道乌鸦也经常去那两座岸标,并在塔顶上面留下了排泄物。我讨厌乌鸦的排泄物,但乌鸦却不管这些。此刻,这群乌鸦停止了觅食,显然非常不满意我们的举动,“哇哇哇”地拔地而起,盘旋在我们头顶上好长时间才飞走。
走在我前面的黑皮,回过头来指着乌鸦飞去方向说,刚才我用望远镜观察了这群乌鸦,看见有只白脖子的乌鸦,从田里逮到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可它舍不得吃掉,将那条蚯蚓一分两半,喂给了两只小乌鸦。我晓得你文章里写过很多次鸟雀,可你没写过乌鸦呀,你抽时间写写这群乌鸦吧。
黑皮这句话说完后,裂开那张嘴在笑,一排齐整而又雪白的牙齿跳进我的眼帘。我盯着那排牙齿有些恍惚,没有回答他。但后来,也就是现在,我在这篇散文中写了这群乌鸦,并由此及彼地也写下了那群乌鸦。
大风刮进航行日志里
大风刮在天地间、刮在河面上、刮在甲板上,也刮进了那本《航行日志》里。嗯,是的是的,当大风刮进那本《航行日志》中的时候,月亮回到了夜晚的天空,我才会有了“心如止水”的那种平静,但此时的江水,正在船底静静地流淌。
这并非是面对一本《航行日志》,我要去修辞什么,而是一场风暴过去之后,我那个时候的心境写照。
“大风刮进《航行日志》里”,这句话是我说给自己听的。说完这句话后,我走出“宁道标417”轮会议室(也是餐厅),穿过左舷走廊,从艉部旋梯登上顶甲板,用那把铜钥匙打开驾驶室的门,在舵轮对面那张长长的条桌旁坐下来,拉上窗帘、拧亮了台灯(拉上窗帘是为防止灯光外泄,以免影响过往夜航船舶行驶安全),将每一天的船舶运行过程及我们经历的风风雨雨,写到那本《航行日志》里。
再大的风,即使强烈到暴风甚至飓风,在它将要刮进《航行日志》中时,即便我有了再次置身于暴风骤雨中的感觉,我也会平静下来,这于我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每当我打开《航行日志》时,我要做到的,不是去描述将那场暴风雨,而是按照《航行日志记载规则》要求,将那日天气实况和我们所采取的应对措施,以最为简明清晰的文字,写进《航行日志》里。
《航行日志》的格式都是统一的,开本是16K,版式装饰朴素,而且结实,硬壳的封面与封底由蓝色漆布蒙就,除了“填写说明”的扉页外,有366页,其中每一页都与一年之中的那一天相对应,不得漏页、错页。数十年来,自一艘船艇驶出造船厂服役的那一天开始,《航行日志》就与我们天天照面,它勾划着我们的时间和空间,把我们的经历小心翼翼地装进去,使我们无法从一本《航行日志》里挣脱。
《航行日志》在寒来暑往的晨光与夕阳中,一直与我相伴;一年中的365个日子,每一天都要从《航行日志》里启航,再停泊在《航行日志》里;一本又一本的《航行日志》,夜以继日地承载着风、承载着雨、记载着天晴与天阴、记载着航行中的船位与航向,也记下了弥漫在甲板上的雾或纷飞在水天之间的雪,还记住了我们记住或没有记住的那些事情,直到那艘船艇退役终止,封存在档案室里。
打开那本《航行日志》后,我常常下意识地会用手去抚摸那页将要写下字句的纸张,然后定睛纸面,将一天的航程仔细回想一番,才会拿起那支饱含黑色墨水的钢笔,将那天的大风,抑或是雨是雪是霜,落笔在薄纸上。我因此感受到《航行日志》里的那每一页纸,其重量既无比之轻,又非常得沉,就像倒在甲板上我的身影一样轻,一样得重。我这样想过,长年在水上工作和生活的船员和我一样,生命中的诸多时光都与《航行日志》联系在一起。《航行日志》作为船舶航行的履历,也如我们另一种形式的履历,在记载船舶每一个航次的同时,也记下了风雨之中我和同事们的心绪的起伏或风雨之后的涟漪未平。
在我眼里,《航行日志》或许是船舶存在最为重要的法定证明,它从不离开船舶,始终伴随着我们启航、泊港,在河流上穿州过省,抵达许多个地方。而《航行日志》的离开,对于一艘船舶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船艇服役期满之后退役;另一种是船艇发生重大海损事故,即将沉没而不得不弃船的时候,将《航行日志》携带离船,是船长或当班大副(二副、三副)的使命。
在长江上飘泊了几十年,我自然不止一次目睹过一条船艇抵挡不住突如其来超强风暴的袭击,或偏离航道搁浅,或翻沉于江水之中的情景,但作为多次参与海难救助任务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将这样的海难过程绘声绘色地再现。尽管我的几篇散文中对此有所触及,但那也只是一带而过的叙述而已。对遭到飓风袭击船舶被掀翻的那个惨烈过程,众多的人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也能从各种媒体那里耳闻目睹过,比如,2015年6月1日21时30分,“东方之星”游轮自南京驶往重庆途中,在长江大马洲水道(湖北监利水域),突遇飑线风袭击,在雷雨交加中迅速地沉没于江底。记得那次海难救助中,我们长江航道协同长江海事、长航公安、武警、舟桥部队、空军直升机部队、北海舰队、东海舰队、南海舰队、海军工程大学,从空中、水面和水下(潜水)实施了三位一体地搜救,在那十多个昼夜里,救助者无声无息的汗水,一直流淌在遇难者亲属焦急的目光中……
飑线风对于众多人很陌生,也极为罕见,如果它在岸地发生,带来的灾难远远不会大于长江上的海难。山东惠民县2013年8月7日将近黄昏时分的那场飑线风,呈现在报道者眼前的:是乡村田野的庄稼倒伏、城市广告牌的坠落、路边的树木连根拔起或折断,并不见人员的伤亡。而两年之后遭遇飑线风袭击的“东方之星”游轮,在船的454名旅客和船员,只有12人获救生还,等待遇难者亲属的只是442具遇难者的遗体。
在诡异的飑线风面前,生与死的撕扯,过于惨烈,只是你在陆地,还是船上!
在长江上漂泊了这么多年,当我从《航行日志》字里行间侧身而出,跳进另一种方式——文学的写作时,我的内心一直在躲避着海难对我的张望,拒绝它在我周围漫延,将我吞噬。即使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狠下心来写下的那篇散文《呼救》,我也没有著名油画《暴风雨与遇难船》作者克洛德·约瑟夫·韦尔内(Claude-Joseph Vernet)的勇气,将他目睹到的海难惨况,艺术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我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我每每触及到船舶的海损或海难,即使心里有过描述那个场面的念头,但当我写下第一个句子后,总是不能自已地发怵、要去回避,犹疑地将对海难的描述,悄无声息地过渡到了叙述——并且只是对海难救助场面的那个叙述?在《呼救》的最后一个段落里,我是这样回答自己的:“死亡向来处于生者视野中,救助者与呼救者也历来存在这样一种对应关系:当我看见这些求救者,从死亡的黑洞中逃逸,天光不动声色洒在他们那张曾经绝望——此刻却已是木然的脸上时,我恍惚觉得,那阳光也照在我们脸上,得到神的旨意,我们去救赎的那些人,仿佛就是我们自己。”
其实不去描述这样的场景,固然与我的长江上的经历有关,但也还有其他缘故,那篇《呼救》完成后,记得先是电邮到我们行业作协的一家杂志那里,编辑第三天就有了回复,她说这个题材对于我们杂志比较敏感,让我换另外一篇,这篇投给别的刊物吧。当这篇散文两处碰壁后,我又电邮到云南的一家杂志,几个月后,《呼救》带着长江的水腥气,出现在《大理文化》杂志上。
平日里,这本《航行日志》搁在驾驶室舵轮左手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中,当我打开它、再合上它时,常常已是夜深时分,如果其时我无睡意,再冷或再热的天气,也会走到甲板上,在那里呆上一会儿,将桅杆指向的那片晴朗或阴郁的夜空端详一番,再听一听江水在船底流淌的声音。或许这甲板上的抬头看天、低头倾听流水的举动,在没有水上生活经历的人眼里,有点不可理喻,甚至匪夷所思,但却是在河流上飘荡了数十年的我一个无法拒绝的习惯。
此刻,是12月1日晚上九点五十五分,抬头望天,雨后的夜空并非是漆黑的,它像是被白天的雨水洗净,是青黑色的,远远地望去,那水天交接之处竟泛着银白色的光,将船舷下的流水照亮,我打开那本《航行日志》,翻到第334页,写下:天气:多云;气温:4~10℃;风向风力:东北风3–4级;能见度8KM;航道水位:3.03M/吴淞高程水位:7.22M。然后,再将其他栏目逐项填写。
现在,我放下笔,合上那本《航行日志》,又一次走到甲板上,习惯地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想到去年冬天我写下的那个句子:北风带走了甲板上空的积雨云,却带不走头顶上的月亮,月光中,江水还在船底静静地流淌,我的那张冰凉的脸孔,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地暖和起来。
(注:全文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