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的散文
发布时间:2018-09-03 浏览:3602次
家具欲飞
宋烈毅
感觉房间里的家具“站立欲飞”是有条件的,必须有月光的寂静笼罩,在人的玄思中,笨重的家具才可获得某种轻盈。当月光打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家具应该是有影子的,就像我们人,当家具黑魆魆地站立,它俨然某种禽类作敛翅状,紧缩在房间一隅,所以特朗斯特罗姆在他的诗歌中写下:“寂静的房间/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我慢慢走入我自己。”(《尾曲》)感觉“家具欲飞”的时刻,是房间里的人超脱了束缚的时刻,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包括他自己。
而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这个可以感觉“家具站立欲飞”的房间里,我想,家具应该不是特别的多吧,应该是摆放得错落有致的吧。家具多了,必定拥挤,妨碍关于“飞”的诗意想象,妨碍诗意的生成。除了我们人,在房间里,只有家具可以同我们一起站立,而站立需要空间,过多的站立则需要过多的空间,这无须赘言。在尤涅斯库的荒诞戏剧《新房客》中,我们看到的房间正是被无数的家具堵塞住的房间,暗无天日的房间,新房客搬进新居,带来了无数的家具,他试图通过家具来彻底占有这新居来证明自己是房子的主人,而不是房客。在这部戏剧中,无数的家具不仅塞满了房子,而且最终堆满了河流、街道和整个城市,成为某种欲望的象征。剧中人被家具掩埋的荒诞情形有着令人目瞪口呆的真实。我们且听剧中人不无悲哀地说:“塞纳河不流了。也被堵住,没有水了。”河水不流,而疯狂的家具在不停地奔涌,朝着新房客的房间,最终占领了人的居住空间。同是一物,却具备双重特性,与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中轻盈欲飞的“家具”不同,我们在尤涅斯库的戏剧中感受到的是“家具”的笨重和淤塞。
对诸如“家具”之类的物的崇拜和享受是和诗意的生活相背离的。1961年3月25日,贝克特和苏珊娜正式登记结婚,这对一直保持着分居和非性生活关系的伙伴终于住到了一起。他们其时已是两个老年人,贝克特五十五岁,苏珊娜六十一岁。说是住到一起,其实是两个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分别有着各自的房间。苏珊娜的恋物癖让贝克特无法忍受,她把自己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房间里堆满了巨大而豪华的法国家具,连每面墙上都挂满了繁琐的巴洛克式的物件,而贝克特的房间呢,作为一个荒诞戏剧家,他的房间里仅有几件舞台道具般简单的物什,一只沙发,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书橱和一张简易的折叠床。很不幸,贝克特在他行将枯寂的晚年娶回来的是一个淹没在家具中的妻子,两个人虽住在一套房子里,却时常依靠电话进行联系。在这对老年夫妻的生活中上演的是一出活生生的荒诞剧。
有一种值得警惕的晚年生活,在深宅老院里死守着家具的生活,正如贝克特的妻子苏珊娜那样,被其带入房间的笨重家具制约、阻隔,就像一个喜欢躺在棺材中生活的人早早地与死神碰了面。过多的家具占领了居住者的房间,致使居住者无法神思向往,更难以体验月光下“家具欲飞”的诗意生活。在房间里,居住者所最经常做的斗争均和空间的争夺相关。被失去理智的新房客冒失地带入房间里的过量家具是这样,而一些无形的嘈杂声也可以令居住者感到焦虑不安,从而放弃他们的宅子逃亡别处。我所读到的阿根廷小说家科塔萨尔在他的短篇小说《被占据的住宅》中描写的便是这样荒谬离奇的事:一对独身不婚的兄妹一起住在一个深宅大院里,而房间经常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声响让他们感到不安和恐惧,先是餐室和书房,后是厨房和浴室,这些证明了有一个无形的占据者存在的嘈杂声逼迫他们不断地退让,直至兄妹俩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小说主人公所接连发出的叹息“我不能不把走廊的门关上。后面的房子被占了”、“我们得住在这边了”、“这边也被占了”、“没有,什么也没来得及带”等等,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这“被占了”的辛酸和无奈同样发生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鸟》中,迫于海鸟的疯狂袭击,米契一家人最终离开了小镇,离开了他们一家人安居的住宅。
家具被房间里的居住者所使用,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被房间里其他的同居者利用,这些同居者是老鼠、蟑螂等。当我们安然地睡在床上时,我们无法阻止一只老鼠快乐地在床底啃噬,发出阴森的吱吱声,我们可以在碗橱里摆放一些漂亮干净的碗筷,但我们无法彻底消灭那些气味特殊的蟑螂。我所看到的家具以及家具背后躲藏着的老鼠所引发的一个人的神经过敏症发生在海勒的长篇小说《出了毛病》中,这个自感自己“出了毛病”的人,日日恐惧于家具后面会有可怕的怪事发生:“就这样,每天夜里我都得装好捕鼠器。而每天早晨,我的老婆孩子缩在我背后惊恐地探头探脑张望,我不得不打开衣橱和食橱的每一扇门,朝每一张沙发、床和墙角的椅子后面瞧瞧,看看是否有什么新的可怕的怪事在等待着我。”这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这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房间里的不安和动静,在这样不安的早晨里开始的一天的生活是让人难以想象和接受的。在那样一个充满紧张感的小说片段里,海勒始终没有提到这个人是否最终抓住了一只躲在家具背后的老鼠,而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这“出了毛病”的人的幻想和焦虑症,这“出了毛病”的人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怕境地中,陷入生活的怪圈中:“我担心可能捉到耗子,发现它们死在捕鼠器里,那我就得把它们处理掉。我又担心,要是我捕不到耗子,我又得重复那令人生厌的老一套:安放和查看捕鼠器,夜夜如此,日日如此,天知道要多久呢。”在海勒这篇自述体的小说中,房间里的家具以及“耗子”都只不过是一个“出了毛病”的人的恐慌世界的外部表征,真正混乱了的是这“出了毛病”的人的内心精神世界,但海勒为这个荒芜而嘈杂的内心世界找到了对应物和演绎发挥的载体。
海鸟、房间里的耗子,占据者的嘈杂声、苏珊娜的豪华法国家具,这些都是令我们无法安居的某些象征物。当我们感到安居的艰难和尴尬时,是我们的生活陷入最为枯燥和晦暗的时刻,也是无法像特朗斯特罗姆那样可以在一个月光笼罩的寂静夜晚畅想“家具站立欲飞”的时刻,有身体的安居,才有神思的畅想,这在特朗斯特罗姆的另一首题为《四月与沉默》的短诗中再次得到印证:“我被携带与我的影子中/ 像一把被携带在/黑色琴匣中的小提琴。”的确,安居的要旨正在于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我,被自我“携带与我的影子中”,接受“黑色琴匣”的安全呵护,享受小提琴静卧于琴匣中那种恬适。家具欲飞和黑色琴匣中小提琴都因为安居而具备了某种灵魂性。其实,不是家具想飞,而是我们的灵魂欲飞。在梭罗的《瓦尔登湖》中我摘录了以下的片段,谨此向所有以他的灵魂带着家具欲飞并且真正地飞翔在星空的人致敬:“我的家具,一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没花多少钱,但我没有记账——包括一张床,一只桌子,三只凳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装架,一只壶,一只长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勺子,一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只盆,一只杯子,一把调羹,一只油罐,和一只糖浆缸,还有一只上了日本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得只能坐在南瓜上的。那是偷懒的办法。在村中的阁楼上,有好些是我最喜欢的椅子;只要去拿,就属于你了。家具!谢天谢地。我可以坐,我可以站,用不到家具公司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