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与梦之间醒着
发布时间:2019-06-17 浏览:22991次
在生活与梦之间醒着
——公刘和公刘的诗
沈天鸿
“正视现实、直抒胸臆是公刘诗歌的灵魂”几乎是公认的共识。表面上看当然是这样。所以我对此表示有保留的同意。
如果说小说就是生活,那么诗就是梦。当然现代诗人的一个两难处境,是我曾经在一首诗中写过的:“一个人不可能在生活与梦之间醒来。”(这里的生活指的是现实的生活)公刘那一代人面临的这种状况更为严峻,许多人都选择了生活放弃了梦。这种选择不属于无可指责但可以理解。而公刘以他的诗表明,他选择的是梦。梦并非像通常理解的那样意味着浪漫,梦的实质就是现实中的不可能,他选择的这个梦是在不可能保持于人时坚持做一个人,“不能倒退为猿!”(公刘《爆竹》)这是中国诗歌的一种传统:必须具有人格力量。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认为杜甫的“三吏”“三别”是一位真正诗人之必须:体现诗人的良知与正义。
所以,我以为认识了公刘和公刘的诗,就认识了中国诗歌的传统,就认识到人格力量对诗的极端重要。
公刘因为他的人格为他的诗选择了这样的梦,他就必须在生活与梦之间醒着,既看见生活又看见梦,并且把他看见的生活与梦都写进他的诗。而不是他非要“正视现实”——现实就在那里,每一时刻每一地点的那里,包围着每一个人,不允许躲开,即使闭上眼睛它也直逼人的咽喉。懦夫也正视现实的,因为只有正视他才相信自己看清了,然后选择了沉默。
不沉默的公刘的这类诗,即在不可能保持于人时坚持做一个人的诗,所关注的理所当然地不是自己,而是天下苍生、国家民族——也就是说,他的诗歌面对和处理的,是他置身于其中的那个不断变化着的时代的现实层面和精神层面的重大问题,并以诗歌显示出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个人对天下苍生、国家民族命运的承担。这样的诗所具有的也理所当然地是人格之美。人格之美是大美,有评论者说“公刘的诗‘以仁为本,以智为翼,以勇为骨,翱翔于青冥之中’”,说的就是人格之美。
黄子平评论说公刘的诗是从云到火。这比喻应该说是形象而且准确的。我补充的是前期的云里也有火,暂时看不到的雷电之火,而后期的火也常常转化出云。前期后期不是截然相反的两种诗。使它们保持统一的是诗人始终不变的对祖国对人民的深沉的爱。这一点,明显易见,不举例了。
从诗本身来看,公刘的诗属于现实主义诗歌,并且是相对于现代诗而言的“传统新诗” 。 这种诗一般都以描写、明喻和公共象征为主要手法,因此常常直白。评论家们都认为“直抒胸臆是公刘诗歌的灵魂”不无道理,而公刘的确写有不少直抒胸臆的诗。但公刘也有不少意味深长的诗。其代表作之一、写于1954年的《西盟的早晨》的后两段明朗畅快(表面是这样的),但在一首诗中通常是奠定全诗的第一段却是这样的:
我推开窗子,
一朵云飞进来——
带着深谷底层的寒气,
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这一段精彩得甚至可以独立成诗,并且其意象(一朵云)的饱满,整段涵意的复杂、深刻,不亚于30多年后才出现的现代诗中的佳作。后两段先以“在哨兵的枪刺上\ 凝结着昨夜的白霜”承接第一段,然后与第一段构成突转:“军号以激昂的高音,\ 指挥着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早安,边疆!\早安,西盟!\带枪的人都站立在岗位上\ 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个早晨……”优秀的文学作品有多种读法,诗尤其如此。最肤浅的读法得出的结论是这首诗是颂歌,所谓“把平凡的边防战士的生活,写得迷幻而绮丽,寓豪放超迈的情致于新鲜柔美之中”。再一种读法是第一段是全诗重点,强调正因为如此,所以生活中的每一个早晨都需要后两段中写到的寒霜中哨兵的彻夜守卫,生活也才因此而保持美好。还有一种符合文本也只符合文本的理解是后两段是第一段的反衬,即生活中即使是看起来如此美好的早晨,也充满着深谷底层的寒气,旭日的光彩也难以捉摸,而且充满不测(推开窗一朵带着深谷底层寒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的云就飞了进来),但即使如此,生活仍然以美好的早晨为表象。
在很早的1954年能写出这样的诗(后来当然仍然陆续有这样的诗,例如三十六年后写的《爱晚亭》),可见他不仅不是只会直抒胸臆,而且在那个大一统的时代,其诗艺和对世界对事物的感受都仍然有着难掩的过人的才华与独特的个人性。
我同意王家新对公刘的评论:“无论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还是在‘文革’结束后那个诗歌艰难复苏的年代,这都是一位不可绕过的、其重要性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到的诗人。”“50年代他所创作的诗集《边地短歌》《在北方》中的许多篇章,不仅仍富有价值,甚至至今读来仍有某种‘新锐’之感。他那时的诗,诗风尖新、严峻,注重构思、意境和节奏,技艺娴熟,富有功力。”
公刘,尤其是作为一个杰出诗人的公刘的一生,是悲剧性的——被打成另类长达22年的痛苦和沉默,“文革”后才再次有诗的爆发。
杰出即悲剧。
在不可能保持于人时坚持做一个人往往也是悲剧。
公刘自己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写道:“我是命运的人质”(《人质》)。
但于中国诗歌是一幸:拥有了杰出的诗人公刘!
忽然想起今年4月我登天柱山望天柱峰写有《望天柱》一首,几乎可以看成是写公刘先生的,谨录于下,献给公刘先生——
天风瞬息弄晴阴,脚下红尘万丈深。
独立方知身影在,不群益觉客心沈。
星垂虽与鹤同梦,雨过空随龙一吟。
亿载犹存慷慨气,长令我辈泪沾襟。
2012.11.11 于安庆
注:这是2012年应邀主持《安徽文学》该年度“世纪回眸”专栏时写的专栏评论。谨以此纪念公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