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张劲松诗集《难以命名的铁》

发布时间:2019-07-15     浏览:23097次

经验的断裂与旧日悲歌

——评张劲松诗集《难以命名的铁》

金松林

    张劲松的诗集《难以命名的铁》共由苍茫故土水边难以命名的铁等四辑组成,它们看似内容各异,其实都围绕一个中心论题展开,这个论题就是我们在从传统向现代急速转轨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化经验的断裂。在西方,从波德莱尔开始,包括T·S.艾略特、埃兹拉·庞德、奥登、马拉美等都不同程度地涉及这一论题。在中国,从八十年代开始,昌耀、骆一禾、戈麦等围绕这一论题曾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诗人海子更是把它强化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由此可见,这种文化经验的断裂是诗人们共同的情感体验,也是人类进入现代以后日渐凸显的文学母题。

     传统的文化经验是在漫长的农耕-手工劳作中逐渐积累起来的,其开端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在狩猎、打磨石器、开垦土地、种植作物、节日祭祀等活动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经验,这种经验的突出表现就是人类以最切身、最真诚的方式和自然事物沟通,在人和自然事物之间所形成的并非纯粹的认识关系,而是一种神圣的、默契的、切近的关系,其轴心原理就是人类劳作的意向性和物的物性的交互转让。通过这种转让,土地向人类奉献五谷,自然为人类提供屋宇,人在劳作中辨识自身的限度并对那些自然事物充满虔敬。随着工业时代的来临,科学技术、工业制造、货币经济和市场法则联手,且以突变的方式迅速取代了前者,由此,人和自然事物之间的亲密关系解体了,人像树木一样被从土地上连根拔起,并被抛往世界各地。

    如果说传统的农耕-手工文化集中体现为一种乡村经验,那么,现代文化则集中体现为一种都市经验。针对这两个不同的文化空间,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曾用共同体社会分别指代它们。人们在共同体里与同伴一起,从出生之时起,就休戚与共,同甘共苦。人们走进社会就如同走进他乡异国。”“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因此,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共同体与社会》)都市不仅将每个人变成了单子式的个体,而且通过各种符号编码和资源配置,将人变成了消费的主体欲望的载体。人在都市生活,感受到的总是无名的恐惧、撕裂、焦虑和孤独。在文学创作中,为反映这种状况,诗人们或以沉郁的笔调书写城市生活,或以怀恋的方式回望乡土,而张劲松的诗歌可谓两者兼备。

    在《安庆(组诗)》之三《火车站》中,他利用象征和比喻的手法展现了人在城市中的匿名性,以及由这种匿名性所引发的荒诞感:雨意。暗成一个个巨大的弧/像层叠的瓦砾/模糊一片 事物和人/仿佛散落烂泥里的五谷 不可分拣//一盏灯只照亮一个地方/缝隙透出的天光 此时/只照亮火车站阴湿的左侧——//铁门打开 列车抵达站台/熙攘的人群如潮涌动/站在出口处/我们一生就是这样/辨认一张张无名的脸孔。透过这些碎片化的描述,我们也可窥见生命的卑微以及意义的空洞。在另一首诗中,张劲松依然利用象征和比喻的手法展现城市生活的逼仄和沉重:壁陡的大雨之后/街面锃亮 两厢浊水湍急/在下水道口 轰然倾泻/激起空洞的回响——//路边落下了不少的叶子/折断了不少的枝丫/一棵树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雨水洗过的天空、山脉、城池和行人/宛若玻璃那边的谎言/只有一幢正在拆迁的楼房上/抡起铁锤 敲击钢筋和水泥板的人/仿佛生活本身/他疲倦的脸/又一次模糊于迎面而来的暮色……”(《大雨之后》)。这些景象不仅反映出生活本身的沉重,而且剥夺了几乎所有的希望。《起风了》《菜市场》《旧街》《民工》等诗歌也展现出同样的况味。在对城市的书写中,张劲松采取的几乎都是悲凉的调子,这种调子本身就是现代性批判的有力证据。

相比较而言,作者写的最多还是那些乡土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再现了他丰富的乡村经验,他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对村庄及其周围的事物非常熟悉,但是他并不是简单地处理这些题材,而是将它们置于现代性的视野之下,去写文化经验的断裂。因为众所周知,今日的乡村已然不同于往昔,其中产生了各种变动,甚至和城市一样,乡村如今也成了现代性的栖息地。作者对此心知肚明,他在《土砖屋》《一辆大卡车,从我身边经过》《来汇口镇的路上》《一个人的村庄》等诗歌中已作了简要描述。为了修补文化裂痕、反思现代性,张劲松广泛调动自己的记忆,并且以诗歌的形式重建了一个古老、质朴的乡村世界。他在作品中如此深情地描写了家乡的植物:丝瓜花桃花对岸的春花黄菊碎碗花石榴树瓜禾油菜花”“生长在红芋地里的野菊花迟开的菱角花荷花;家乡的动物:雪地上的麻雀白鸟蜜蜂蝴蝶;家乡的建筑:土砖屋”“吴家破屋朱书墓杜溪桥旧街;家乡的人:母亲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穿黄裙子的女孩子站在桥上的那个人;以及家乡的山山水水,这些共同汇聚成一个温馨恬淡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神圣,如此纯美,简直令人陶醉。

    其实,诗人越是以切近的笔调来描摹它们,越是给人以恍若隔世之感,因为我们知道这样的世界正在消失。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张劲松也展现了这个让人难以接受却必须直面的现实:一个人的村庄 永远/保持着烛火的善良和古槐的宁静——/因为日益扩张的城市/因为日益广阔的喧嚣/因为物质、权力、欲望……//一个人的村庄 越来越小/仅仅容下一朵朴素的花/一株苦涩的荞麦/一粒米的光芒……在《黄昏故土》中,他也刻画了自己与熟悉的乡村之间横亘的疏离感:黄昏的故土上/我像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比一块墓碑斑驳 荒凉。但即便如此,诗人依然用温馨的笔触来描述乡村及其周围的事物。从表达方式上说,这种再现记忆重返历史现场的写作就是文学怀旧。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怀旧并非简单地将目光转向过去,而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情愫,它不仅象征了人类对那些美好的、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的珍视和留恋,而且蕴含了对当下的审美批判。简言之,怀旧本身就是对现代性的文化反应。在题材方面,浪漫怀旧的对象必须是超越了现在的经验空间的,在往昔的微光中某处,或者在理想国的孤岛上,在那里,时间自愿地停止了,像在一个古代的钟表上那样(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自愿驻留的时间将人们留在过去,让记忆永恒,让事物静美。这种回顾性的写作越是温馨恬淡,越是带有挽歌的性质,因为它从反面暗示了那些事物的不再。由此,张劲松的写作便呈现出一种悖论:那个美好的乡村世界越是不再,他越想描写它;他越是描写它,越是表明那个美好的乡村世界已渐行渐远,而他的诗歌就在这一悖论中获得了张力。

    总而言之,张劲松通过语言自由地穿梭于城市和乡村之间,并且以现代性反思为基点,不断书写现代人的经验断裂。他有时把这种断裂无限放大,有时又试图修复它,这些看似矛盾的做法恰好反映出他探究的深度和广度。他不是一个王尔德意义上的唯美主义者,而是一个蒙田或帕斯卡式的思想者,他总是将自己的写作与对时代的思考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诗歌也由此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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