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散文小辑

发布时间:2016-06-30     浏览:2068次

宋烈毅散文小辑

 作者简介

      宋烈毅,70年代出生,先锋诗人,散文写作者。有大量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星星》等刊物,并有诗作入选《60年中国青春诗歌经典》、《中国诗典19782008》、《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现代诗经》、《70后诗集》、《70后诗人诗选》等十余种选本。散文及读书随笔散见于《散文》、《书城》、《文景》、《文学报》等,并有作品入选《散文2013精选集》、《散文2012精选集》、《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2》、《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1》、《散文中国》、《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等选集多部。著有散文集《与火车有关的事》(敦煌文艺出版社)。

那泪光闪耀的动情时刻

我在青年时念书的一个地方在郊区,周围有很多的水塘和菜地,这样的环境适于萤火虫的繁衍和生存。我总是在夏夜轻易地就能发现萤火虫在水塘边盘旋,那微弱的光亮令人怦然心动。一个毫无疑问的结果是,我们都去逮它们,都把它们当作夏夜里的一个玩物。我记得我总是逮住一只,放在白色衬衫的口袋里,走在小路上,仿佛口袋里装满了光明。我揣着萤火虫行走的时候,总是一路想着:我的口袋是亮的,我的衣服与众不同。我未曾用手碾死过一只萤火虫,任由它们最后从我的口袋或者手中逃飞而去。

想来我们对待能发光的虫子和不会发光的虫子的态度究竟是不同的,虫子一旦具备了发光或者鸣叫的功能,作为看似强大的我们往往会不禁生发了怜惜之心。其实我们看虫子只不过是在看我们自己,当我们发现一只肥硕而贪婪的菜青虫的时候,等同于我们看见了作恶和好逸恶劳的人,其结局可想而知。青年之忆往往夹藏着烂漫的种种,那是需要尽显优势向异性示爱的人生时期。我在青年读书时的夏夜在口袋里装进一只闪烁的萤火虫也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吗?而我借了萤火虫的光亮增添了个人的魅力,其效果不得而知。

关于和虫子相伴的短暂经历,其对一个人的终身影响是否有持续的效力,不得而知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清代的文学家袁枚。在《祭妹文》一文中,袁枚在简略地交代逝者和在者的关系及祭奠的时间后,便追忆起了逝者和在者在童年时与蟋蟀这种擅于鸣叫和歌唱的秋虫相伴的短暂经历,这段童年的经历是非常短暂的,时间跨度仅为秋冬二季,而从描写兄妹二人一同逮捉蟋蟀到寒冬时蟋蟀自然死亡把它埋进小小的土穴中,祭文的作者仅使用了十八个字。我知道那只古老的蟋蟀并没有死,它在一个人的笔下又活了过来,它响亮地鸣叫着,就像风吹着月亮,使月亮更亮。看得出,对待这只童年的蟋蟀,逝者和在者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们并没有过度地玩弄而致其意外死亡,而是小心翼翼地养护,直至它在寒冬时自然死亡,由刚开始的“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到最后“岁寒虫僵,同临其穴”,我们体会到的是逝者和在者对于一只会鸣叫的虫子的极尽喜爱与呵护。在者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逝者和他一同将死去的虫子埋入土穴中的瞬间就像一道光亮映照了这个生离死别的时刻。

祭文的作者没有想到童年的一个微亮的事件会在多少年后重新闪耀。我知道最为悲怆的音乐在蟋蟀的叫声中开始响起。蟋蟀不死,这只蟋蟀不死――这是我在反复多次吟读这篇祭文时的感叹。这只蟋蟀其实并没有被祭文的作者描写过它的外形特征,更没有炫耀它那非同凡响的叫声,它寂静无声,但它分明在一声接一声地奋力叫着。我遇见这只为了祭奠一个人的死而突然出现的蟋蟀,它其实在某处等待了很久,只需要祭者和我们轻声一呼它便会跳出来,振翅而歌。将死去的虫子埋入土中,并且和自己最亲密的童伴一起为它挖掘小小的墓穴,这童年的微弱事件终至于延伸到了时间隧道最暗处。“同临其穴”就是同时在幼年感受时间无法阻止的流逝和死作为一种生命最终归宿的消极意义,这个小小的入殓仪式仿佛是对于习惯死亡的一种练习,因此在祭文中我们听见这个悲痛的在者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童年时发生的一切猛然重现在眼前,祭文的作者方才醒觉到认识死亡、接触死亡其实在童年时就已开始。

我现在居住在一条大马路旁,这是本城最繁华的马路之一,只有当城市进入深沉的夜色之中,马路上的一切嘈杂才会歇停,只偶尔有那么一两辆风驰电掣般的摩托车呼啸而过,我知道那是一些不安分和追求刺激的年轻人在展示他们的激情速度,而我为他们担心。我感叹他们动荡的青春,也怀旧自己曾经动荡的青年时光。而我所毗邻的也是本城通往殡仪馆的一条必经之路,每天早晨送葬的车队从这里经过,演奏哀乐的人捧着乐器坐在敞篷车上,他们必须一路不停地将哀乐进行下去。他们演奏哀乐的乐器简单极了,只有小号和长号,非常单调,但他们毕竟将哀乐的旋律吹出来了。我每天听着这样悲伤的音乐在马路上以殡仪车的速度一闪而过,它一次也未曾让我想起自己亲人的离逝,它一次也未曾让我感到难过。很显然,对于这样单调的马路上的哀乐,我麻木了,这不是因为它是为别人的悲伤而响起。我总以为小号是一种最宜于独奏的乐器,我也总以为雪天听小号独奏,往日情景会随着暴雪齐至。我悲伤的时候,无人伴奏,在我最为黯然神伤的时候,也是往日一切记忆“憬然赴目”的时刻。纵使引发一个人进入感伤的情景之中的方式有千千万,但马路上的哀乐不在其中。它无法牵引一个居住在马路旁边的人进入往日的情景之中。我承认我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但马路上这悲伤的音乐不为我响起。

在我所居住的小区里,蟋蟀也是有的,在窨井盖下,在阴湿的杂草丛里,蟋蟀的叫声总是有一阵没一阵,但这是我区分季节的一个重要标志。萤火虫是一只也没有见过,它们想必要比蟋蟀更为挑剔生存环境。而我无法选择自己居住的环境,我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并且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无法随身携带着一套房子随意地搬迁和旅行。我每天早晨照例在马路上传来的哀乐声中起床,穿衣,打领带,赶公交车,上班,我努力地保持生活有一种节奏,像一只萤火虫那样一边呼吸一边闪着微弱的光亮,也像一只蟋蟀那样在秋风中叫一阵歇一阵,只是那往日之情形“憬然赴目”时刻总会在我庸常的生活中不经意地出现,它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我们谁也无法躲避那样泪光闪耀的动情时刻。

 

通江的城市和我们

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湖泊,但并不是所有的湖泊都是通江的,只有通江的湖泊才让我们对它敬佩。通江的湖泊里的水一般都是活的,因为它和大江相通,有较强的自洁功能。除此之外,一个通江的湖泊往往让人觉得它沾上了大江的气势和魂魄。我给我的那些从外地赶来聚会的朋友介绍这些湖泊时,总是不自觉地将它们分为两类:通江的和不通江的。通江的湖泊不仅水是活的,里面的鱼也很好吃,味道鲜美,这自然不必多说。

我要说的是,当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默吟起“长河落日圆”这句诗时,我想到的是我的房间也是和大江相通的,当我把座便器里的水拉响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在这一瞬间我蜗居在房间里的生活和大江的辽阔景象发生了联系。我们这里的下水道也是和大江相通的,这个要认真地说。我小时候最为恐惧的事之一是:在暴雨中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被雨水冲进了下水道里,据说当时人们甚至找到了江边。就像一个连通器,当江水上涨时,通江的内陆湖也一齐跟着上涨,为了调节湖泊的水位,人们不得不建造了一些水闸,这相当于在巨大的连通器里安装了水塞。

我每日必饮的水叫自来水,它是自来水厂从大江里抽取上来的,再经过净化处理加压后输送到了千家万户。我去过江边的那个采水点,看见一些粗圆的管道深入到浑黄的江水里面,而从采水点往西走不远就是排污口,那是我们每日排放的生活污水奔流到大江之处,从外观上看,它是大江堤坡上的一个豁口,非常像大地上的一道伤口,久不愈合。我知道这城市的秘密已久了,我知道我们这一进一出每日都在进行,只要我们生活不息这一进一出就不会歇止。我们信任这条大江,仿佛它是我们永远不会愤怒、对我们一味迁就的父母。

我们每日必饮自来水,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的房间和大江相通一点儿也不过分。连通了我们居所和大江的是管道,自来水管和下水道。在停水的日子里,我打开水龙头,里面总是发出异常空洞的啸鸣之音,仿佛来自大江的叹息。我对管道之敏感仿佛与生俱来矣。在冬天的公共浴室,我总是能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听着头顶上供暖管道里传来隔壁女浴室里的嘈杂人声,这不能称之为窃听。这姑且可视为老城旧时澡堂之闲趣。

自古以来,人们熟知大江和城市连通的妙处,以至于在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元末守将余阙组织军民围绕安庆古城开挖了三条长壕,壕沟挖成竣工之后便将浩荡江水引进,当作阻敌之天险,凭借城墙之高、壕沟之深阻挡了起义的红巾军,从而苦苦坚守了古城七年。而近代发生在本城的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中,据说率领湘军的曾国藩也曾命部下在古城周围挖了两道既深又宽的壕沟,以此抵挡太平天国将士义无反顾的进攻。在那场旷世惨绝的壕沟之战中,江水是否也曾仿佛凶猛的散兵游勇,呼之即来,逞凶作恶已经不得而知。而壕沟之被埋也已久矣,文史学者们考据和发掘壕沟――这失踪的连通器中的一截――尚无定论,我只知幼时家边的一个叫清水濠的水库似为当时湘军的壕沟之一,只是它在我幼时即已成为一潭死水,无人知晓它曾经和大江相通时的嚣张气势,况且现在它已几近被垃圾全部填埋,成为一个隐形的连通器的记忆。

与连通相反的是切分和阻塞。我们这里的湖原先大的、烟波浩渺的现已都被切分成了一些小块,比如菱湖,在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中发挥着重要的水上交通军事作用,英王陈玉成曾通过它和被困城中的将士取得沟通,打破湘军壕沟的围困,直接将大量军粮通过水路从古城东北郊运输到了城墙根下。你想想看,这个湖当时有多大。但现在它早已被切成了几小块,分别被我们命名为菱湖、莲湖、东湖和西小湖,原先湖中的一条圩埂扩建成了一条水泥大马路,叫湖心路。在这些湖的周围,广场建起来了,人们在广场周围填了又挖,弄了一个人工湖,并且还像模像样地种上了一些野生的水生植物。我在一个夏日傍晚发现的水蜡烛结了很多棒状的花果,它们就像在水边点燃了一炷香,但很显然,它们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它们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它们被栽植得颇有些园林的意趣,就像玻璃房里的植物。那些土生土长的业已消失了,但我在那个夏日傍晚感觉到有一丝野生植物的魂气犹存,它们是从翻了又埋、埋了又翻的淤泥里散发而出的吗?也许,现代的城市是不允许有那样一个浩瀚的大湖的存在的,那野性令人惧怕,现代城市的人们钟情于小桥流水、闲庭信步和一口盅般小巧的湖。真正的大湖已经不存在了,叫大湖这个名字的是古城一家七十年代兴建的国有大型石化企业生活区,里面的楼房一排接一排,里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这个叫大湖的生活区是一片人海。

当夏日的暴雨犹如一个人蓄积了许久的郁闷从天而降的时候,雨水在街道上湍急地流淌。在这个通江的城市我喜欢的夏日天气是晴热而不湿闷的,而暴雨来临的日子湿闷异常,苦夏在我们这里有多了一层含义,即堵塞。在夏日暴雨过后,总有一些街道被淹,成为城中河。那些窨井和下水道往往来不及分流和排放这汹涌的雨水,划船在小区里进出成为古城的一个奇异景象,而湖水暴涨,有人甚至在街上逮到了跑上岸的不知危险的大鱼。其实,对于鱼而言,因为湖水的漫溢跑到岸上也应视为弃湖而生,只不过它们不知道这生的盲目罢了。而我们呢,已经不知抛弃了多少条可以和大江、湖泊连通的暗道。那条穿过城北的河流,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知晓了,人们不知道他们在行走的道路下面有一条暗河,为了加宽道路,这条本应该收集雨水的河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城市兴建者们用水泥预制板封闭,使之成为高于路基的人行道。真是做得天衣无缝,我去看这条城市暗河的时候,发现它几乎没有一条对外开的口子,但我知道这条古老的河流里面一定还生存着只属于它的那些居住者,而土鳖虫一定也很多吧,鱼应该是彻底消失了,那样的水,看不见的水早已混合流淌着工厂污水。我看见人们坐在暗河上面的烟熏火燎的烧烤店里吃着焦糊的烤肉、喝着冰镇的啤酒,他们无视脚下的水泥预制板下那条奔腾了百年的河流――不过现在只能说它是一条暗沟。这条街总是在梅雨季节里成为水道,人们似乎习惯了被淹的日子,习惯了从一个又一个街道成为河流的日子里带着他们潮湿的心情走出来,接受夏日最热辣的阳光的暴晒。

我在夏天无法忍受酷热的时候,总喜欢到地下步行街去,享受那里的阴凉。这条新建成的步行街埋伏在本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下面,这条街离自来水厂不远,当然离大江也不远,据说设计者们考虑到了大江所带来的水压,它必须要经得住汛期时的大江的水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水是一种会渗透的东西,大江的水更是如此。我在地下步行街溜达的时候总是想象自己似乎是在和大江里的一条江豚同步行进,那幻想的浪花似乎能给我带来更多的清凉。而据说,江豚也快要消失了,而我们只能通过思想的连通器和它相遇一会儿,在这个通江的城市,我们可能和某些东西永远不能再相遇了。我们与之相会的秘密通道正渐次封闭和消失。而我们依旧自豪我们是这个连通大江的城市的居民,我们曾经对这个通江的城市诉之于诸多的爱和恨。

  

扛车上楼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需要把自行车扛上楼去,好像这辆老旧的自行车是我的一个亲人。你们想想看,楼道里黑乎乎的,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扛着他的骑了一天的自行车,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来,而有时车子的轮子还在不自然地转着,不锈钢轮轴闪着寒光。那种情景想起来就让人感叹。

我是丢过自行车的,而且不止一辆,都是在楼底下丢失的。不能让自行车在楼下独自过夜,这成为我的一个常识和暗下的决心。我决心不再让自行车在楼下过夜了,于是我每天扛着自行车上楼,把它锁在六楼过道的煤气管道上。这种行为里面似乎包含着一个常理,即,光顾自行车的贼是倦于上楼来窃取这种笨重的家伙的,除非他想重复自行车主人的动作,只需将镜头倒放就行了,况且他尚需要砍锁,除去锁链和煤气管道间的纠葛。这等费力的事,窃贼似乎是不屑一顾的,这等事需要车子的主人来做。独自将自行车扛上楼的人情愿使自己受累、将安全的系数通过体力劳动加上一等。

关于将自行车这样稍许笨重的家伙扛上楼梯,我的经验是必须要扶好车龙头,将它抬高,这在黑漆漆的楼梯上行进非常重要,似乎是在向天空进发。话说得美妙,但做起来有时很糟糕,顾头顾不上尾的情况时有发生,楼道里同样堆积着别人家的杂物,当然也包括他们的上了楼的自行车。所以,我们不能说一个扛车上楼的人是无声无息的,他一声不吭,但有时车子发生了碰撞,和楼道间的杂物发生了摩擦,于是乎,车子的轮子有时在扛车上楼的人的怀抱里转动起来了,那是一种空转,没有道路和方向的空转。

我在一个秋夜访友,记得到他家我们聊得很晚,抽了很多烟,直到地上烟蒂多得不能再多时我告别他和他居住的那座老楼。等我下楼时,他打开门,让房间里的灯光泄露出来,叫我注意别摔了。我借着从他房间里倾泻而出的灯光,慢慢地探下楼来,这座楼房的楼道果真是自行车的天地,每层楼道里都停放着各式自行车,以各种姿势出现在从上面的门洞里照射出来的光线里,仿佛它们在我和友人作旧楼长谈时已经做了一个香甜而疲倦的梦。等我走到小区的道路上,这个朋友才放心地关上房门。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被楼道里的自行车绊倒,跌跤。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在扛车上楼,他们,这座住着我喜欢写诗和夤夜长谈的朋友的老楼里的居民们,每天都在和我一样气喘吁吁地扛车上楼。

那时,几乎所有老车都没有铃铛。相对于车子其他部件,铃铛更易摘取下来和丢失。我的第一辆车子在它的铃铛丢失后,便不再被我配上新铃铛。这自然是老车和新车的区别之一,当然还有别的,更重要的。那时,他们买回一辆新车还喜欢在车龙头上系上红绸子,仿佛他们不是骑行在道路上,而是穿行在无比欢快的风中。

有没有一种自行车的哲学呢?我看有。每次我在路上发现车子的链条松落的时候,我都是不着急的,我先把车子停稳当,四处找一根树枝,要稍微粗一点儿的,要硬的,老树枝,不能用嫩枝条,只需把它在齿轮和链条之间一扛,再迅速地转动车踏板,车子的链条就又一节节地回到齿轮上了。这包含的哲理是什么呢?我想就无需解释了吧。我只需重复和强调促使链条复原的那个东西就行了,当我强调它必须是硬的、老的和不易折断的就行了,当然还要有死死扛住的手劲。

有很多东西都是需要我们扛上楼的,比如煤气罐,比如家具,比如孩子想弹奏出美妙乐曲的钢琴(这东西需要更多人),而自行车,尤其是老了的,变旧的,似乎应该不在其中。但我们把它在夜晚扛了上来,夜深人静之时,这种景象被穿过楼道空窗的月光照着,阒然无声,但又似乎有人在对面的楼上弹着一架老钢琴在伴奏,这仅仅是为了一种配合吗?

 

到房子的后面去

我在百度搜索引擎上输入这样几个词:夏天、多年生草本植物、紫黑色浆果,商陆――这种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常见的野生草本植物经过我的筛选就出现在电脑的网页上了,我查看了它们的图片,和我刚刚在小区的后面一块水泥墩上看到的植物一个样。我在电脑上输入的这几个关键词其实可以用更多的名词、动词、副词和形容词将它们连缀起来,描写我当时遇见商陆这种草本植物的情景。是的,我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季傍晚忽然发现这种生长在水泥缝隙里的植物的,它粗壮的主茎和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不在我的植物常识之内,我决定好好地认识一下它。我承认我是个使用搜索引擎的高手,我知道我必须要提前选择好那些描述这种植物的特征的关键词,它其实一直在网络世界里等着我,只要我输入这些符合它们特征的信息,它们就会迎面向我走来。我认识了它――商陆,这种可以将它们白色的根当作中药来取用的草本植物。

其实我注意到这种孤立地生长在水泥缝里的草本植物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我每次总是对它看一眼就匆匆走过去了,我对它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而一种奇怪和好奇不时地涌上我的心头,它长得实在太茂盛了,枝繁叶茂,和它生存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我想,它应该是有名有姓的,有着自己的家族谱系的,并且它也应该是和我们的居住与生存长久地发生着联系的。因此,我每次经过这株茂盛得有些招摇的植物相遇的时候,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现在,我较多地选择走小区的后门是因了它――商陆,这种不知从何而来、在此扎根多年的草本植物吗?小区的后门是杂乱不堪的,有一个简易的垃圾场,气味自然不太好闻,从这里进出的往往是偷偷溜进小区张贴小广告的人和垃圾清运工,一种幽暗的时光氛围笼罩在这里,也夹杂着浓烈的生活垃圾的气息。

我同样感到时光幽暗的时候是走到我岳父家楼房的后面,那里是一片无人管理的杂树林,流浪猫的栖息地,野草和野花的安乐窝。我总喜欢在夏日的傍晚走到这幢旧楼的后面去,这个在八十年代建起来的小区是干净的,像一个有洁癖的老人,慈祥而安宁,但我们看到的是楼房的正面和小区的道路,很少有人走到楼房的后面去,独自在此处停留一阵子。一个小区三十年的光阴在这里得到了体现,我看到了诸多自生自长、自生自灭的野生植物,包括人们装修房子时丢弃的砖块上也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到房子的后面去成为我的一个自我保留的独处方式。独处并非是一种孤独,当我置身于这似乎略显野旷的地方时,我的身心是感到愉快的,没有思想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包袱。在人生的岁月里,我需要在此独处一阵子――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但真实的情形确实如此。我正是在这里遇见一只身体修长、皮毛丰满的黄鼠狼的,它忽然地出现在不远处的瓦砾堆里,对我注视了一阵子,然后又迅疾地消失,仿佛这个黄昏最神秘的一种微笑。

如果我走到房子的后面去,还能够清晰地听见围墙外面少年宫宿舍里一个孩子练习钢琴的声音,以及他母亲的斥责声,我还嗅到了一丝丝煤气泄露的味道,这种体验同我在黄昏和一只灵敏狡黠的黄鼠狼不期相遇同样具有某种神秘。我知道一旦我走到房子的后面去,我变得格外敏感了,似乎有一种轻微的神经官能症在发作,但我自始至终是心绪宁静的,非常宁静,像一片低垂的野桑叶那样宁静。和我住处的后门口所不同的是,在这里我没有发现一株商陆,我凭借着通过寻找商陆所获得的知识在这里翻寻了一个遍,是的,翻寻,这几乎就是在把这个地方当作我的时光储蓄屋了。我没有发现一株商陆和一株长得像商陆的草本植物,在时光堆积的地方,隐秘的事物和神秘的微笑终究各有不同。我想,这或许因为它们终究和居住者有关系,有不同的居住者和不同的生活气息就会有不同的时光堆积的方式。当我们关心和注视这些神秘事物其实就是在关心我们自己,关心我们愈来愈冗长和滞重的生活和生存。

 

散光的人

我的眼睛散光,这是一个不太好治的毛病。我晚上看路灯的时候,总觉得路灯毛茸茸的,是一团光晕。我必须将眼睛眯起来,才能看清楚灯泡的形状。换句话说,我的眼睛不能把光聚到一起,将光聚到光源的周围。因此,我总是无法在夜色中看清楚发光的究竟为何物,除非我把眼睛使劲地眯起来,眼前的发光物才得以显现和清晰。我使劲地眯起眼睛是想通过眼部肌肉细微的力作用于眼球和眼角膜,尽量使之恢复于常态。我的眼睛散光,换言之,我的眼球已经趋于一种病态的变形。

我在夜色中漫步到街头时,已经养成的一个习惯是看路灯,在我盯着路灯看的时候,总有人在旁边看我,好像我有一些和路灯有关的心思。其实,我并没有和路灯过意不去,只是,它们那一团团光晕往往影响了我的视觉,妨碍了我在夜色中的行走和观看路上的行人及景物。我喜欢看路灯,它们似乎是检验我的视力的一种标准。我眯着眼看着路灯的时候,总有人对我好奇地看一阵子,嘴里嘟囔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走开。其实,我并没有吸引人们关注我的意图,我其实只是想眯上眼把路灯看清楚后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一阵子。这非常有意思,对于一个眼睛散光的人来讲,这似乎成了每日的必修课。

我的眼睛散光,这似乎让我成了一个和路灯过意不去的人。这使我感到不安,我以前居住过的一个小区在一个夏天不知何因也不知何人,蜿蜒在它里面的小路上的路灯全瞎了,直至后来人们查清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所为,他用自制的弹弓打碎了小区里所有的路灯。很长时间,我甚至自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用弹弓射击路灯的孩子,这种作祟的心理纠缠了我很长时间。

一个眼睛散光的人就好像上帝给他看见的世界安装上了一块毛玻璃,他只能透过毛玻璃去看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时候给我安装上这块毛玻璃的,但我知道毛玻璃并非完全是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比如住在我对面楼房的小夫妻,他们家的浴室就装着一面厚厚的毛玻璃,当他们在浴室里开灯的时候,毛玻璃就亮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尤其是当夜深,整幢大楼漆黑一片的时候,只有这一扇窗子是亮着的,那光晕非常抢眼。只看见光晕,不见人影,这是毛玻璃的好处之一。

我在夜色中走到街上去当然是想看见人影的,一个人也没有的城市街道是叫人悚然的。我出门不久后总先是盯着路灯看一阵子,照例把眼睛眯起来,让那个“毛球”缩小起来,回到灯泡的原样,我方才安心地在这条街上走下去。这么说,我好像不放心的是路灯,它们似乎会影响我在夜色中的步行。其实,我似乎是在通过路灯一次次地证明:我是一个眼睛散光的人。这真的有一种荒谬。

一个人被某物羁绊就屡次地冲向某物,冒犯某物,这似乎是我,作为一个眼睛散光的人的心理。还好,我并非只是关注路灯的,在街上,我眯着眼看清楚了路灯之后,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看一些黯淡的东西,比如被店家抛弃在路边的塑料模特,它们曾经都像人那样穿着时髦华丽的衣服,但它们现在都被抛弃了,被流浪汉在街上拖着,成为他的战利品。我观看这些肢体不全的塑料模特的时候,完全不用眯缝眼睛,它们是不会发光的物体,除非有人愿意在它们身上挂满灯,除非有那样固执的让人想不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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