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三题

发布时间:2016-07-01     浏览:2294次

   

雷池三题

                                          李俊平

胡大与胡二

 

胡大在家排行老大,所以称胡大。胡二在家排行老末,比胡大整整小了一属,虽然胡二的头上还有三个姐姐,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胡二。

胡二结婚后丢下老婆儿子出去打工,去的是浙江,一去五年,杳无音信。外人问起,胡二的父亲说,死在外面了。胡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胡二走的时候找胡大借了五万块钱,说是出门做大生意,赚了钱回来加倍还给胡大。五年里,胡二人影子不见一个,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更别说钱了。

胡大只读了小说三年级,十六岁当瓦匠学徒,二十岁出师,接着结婚,分家,另立了门户。先是跟着师傅在村里给人做临工,做了几年以后,师傅老了,做不动,胡大一个人出来单干了。虽然书没念多少,但胡大为人忠厚,肯吃苦,在雷池赢得了一些好名声,没几年功夫,楼房盖了,也有了些余钱。胡二出去,就是拿了胡大那些余钱走的。胡二走的那年,胡大开始接一些单位的工程做。五年里,胡大从承包单位的平房开始,一直做到承包乡政府的大楼,随着时间的推移,胡大赚的钱是越来越多,到胡二走的第五年头上,差不多余有一百多万了。

第五年的腊月二十二,胡二回来了。寒冬腊月,胡二西装领带,拎着黑皮箱,从桑塔纳的车里下来,没回自己的家,先到了胡大的家门口。胡大正在家里打阳尘,望见胡二,手中的竹篙还在墙顶上扫,灰尘就落进了眼睛里,歇下一只手揉了揉――真是胡二。胡二拎了满满一皮箱的钱,足有三十多万,从皮箱里提溜出一捆,十万块钱,摆在了胡大家落满阳尘的桌上。胡大说,没把命丢在外面就行了。胡二说,没丢,赚着钱回来了,但比我预计的时间要快些。胡大用剪刀绞了捆钱的绳子,拿了五万,剩下的五万丢进了胡二的皮箱。胡二要重新去拿出来,让胡大一脚把皮箱踢出了一米多远,说快点滚回家。胡二回到车上,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套西服,挺着胸送给胡大,说名牌,给你的。胡大说,行,放桌上。胡二出了胡大家的门,回头说,一万七。

胡二回到家,老婆在厨房烧饭,见到胡二,顺手拿着火钳就捅胡二,胡二跳着小步后退,说西装贵着呢!胡二老婆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就往胡二身上泼,胡二拿手中的皮箱挡住了泼来的水,喊了声,我挣着钱了!说完把满皮箱的钱倒在了大桌子上。胡二老婆看见桌面上的一堆钱,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你个天杀的胡二,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晓得还有个家啊?!

胡二上过初中,但没毕业。胡二在浙江折腾小买卖不到一年,身上的钱就赔得差不多了,具体是做什么事赔的,胡二没说。胡二说,第二年他到了东北,在沈阳的一个大工地上打工,过年的时候没脸回家,他对老板说他一个人看工地,不要工钱,只管吃喝就行了。老板问胡二,为什么不回家?胡二临时撒了个谎,说他是孤儿,没家。老板什么也没说,走了。年三十的晚上,九点多,老板过来了,带着酒菜。胡二有点感动,喝了几杯酒后,他淌下了思乡的泪水。老板拍了拍胡二的肩膀,说好好干,你会有出头之日的。胡二感激地点点头。那天晚上,老板破例给了胡二一个千元的红包,说,我从小也是孤儿。说完,老板转身走了。

第二年开春,老板就把胡二带到了自己的身边,帮他管理工地上的一些事务,渐渐地把一些重要的事项也交给胡二打理。胡二尽心、忠诚,这一点很得老板赏识;老板从内心里认定了胡二这个孤儿的身份,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了。胡二小聪明还是有的,心里清楚是因为孤儿这个身份,老板才对他这么好的,所以这五年里从不敢提出回家,也不敢和家里联系。老板的家业在这五年里是越挣越大,第五年沈阳的大工程基本结束了,开年他准备去北京发展,问胡二有什么打算?胡二说,想回老家娶个老婆过日子。老板笑着说,北京也有女人啊。胡二红着脸说,想回老家建栋房子。老板说这样也好。五年,除去工资,老板按每年六万,额外给了胡二三十万,另外把自己一部五成新的桑塔纳也送给了胡二,这部车基本都是胡二在开。胡二见到这么多钱外加一部车,激动得眼泪哗哗。老板以为胡二舍不得离开,抱住胡二说,家里过不好就到北京来找我,胡二使劲地点点头。胡二开着车离开了,车子驶出了一小段距离,胡二猛然停车,下来对着老板的方向连磕了三个响头,转身上车,握着方向盘,胡二又忍不住眼泪哗哗,刹那间感觉自己真像一个孤儿。

胡二老婆说,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人?你说的话鬼才相信。胡二说,信不信由你,你要对我不好,我再去做我的“孤儿”。

胡大对胡二说,算你小子命好,出门遇着贵人了。胡二说,哥,我也是你的贵人。胡大说,你不是个讨债鬼就算烧高香了。胡二说,现在外面都在买土地自己建房子卖,拿一块地就能发大财了,你我的钱放在一起,到县城圈地皮,不出两年我们的钱就能翻几番。胡大起初只当胡二是胡扯,但胡二说他在东北的老板就是这么发财的,禁不住胡二的游说,胡大动心了。

后面的事不用详细说了,不是胡大与胡二有多大能耐,二00五年前后的中国,不说大城市,就是在任何一座小县城,只要圈得地皮,发财就像开玩笑似的,听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有讲笑话的人把乐憋在了心里。胡大与胡二发财了,两人都成了千万富翁,雷池街上的人那时才明白,听笑话的人才是好笑的人。

胡大不知道拿这些钱来干些什么,于是天天吃饭店,身边围着的人像迷彩服上的花斑,洗不掉。胡二笑话胡大,有钱都不会用。

胡二在外面养了个二奶,叫细妹。细妹争气,给胡二生了个儿子,胡二作为奖励给细妹买了部奥迪。细妹开着奥迪车要胡二陪他一起回江南山里的娘家,胡二只好开车陪同,儿子在胡二车上。胡二一开始要开一部车,细妹要开自己的车,说停娘家门口风光,胡二只有顺了她。人总是想风光的。胡二包养细妹,也是想比胡大活得风光一些。江南沿路的风光好,细妹边听音乐边开车。细妹前面带路,胡二后面跟着,一个拐弯,细妹猛然遇见了一头牛。细妹一慌,方向一打,车子撞上路边的石堆,滚了出去。胡二没慌,他看着细妹的车滚出去的,觉得应该没事。胡二停好车去喊细妹,细妹软塌塌躺车里一点反应也没有。胡二这才慌了,砸碎车玻璃拖出细妹,细妹气若游丝,说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别让他成了孤儿。说完,细妹就去了。

胡二在江南呆了六天,给了细妹的父母两百万,儿子也寄养在了细妹娘家。胡二走的时候,细妹的父母抹着眼泪,拉着胡二的手说,细妹没有好福气。

胡二回到雷池镇,身心俱乏,在家睡了几天。醒来他觉得对不住细妹。

胡大有个十九岁的儿子,赌博让警察抓了现场,要铐了他。胡大儿子朝警察吼,不就是想罚点钱嘛,老子家的钱能砸死你!警察气不过,抽了胡大儿子一巴掌,关了一天。胡大气不过,气儿子不成器。那一向胡大总感到胃痛,吃不香睡不好,心情抑郁起来。一个落雨天,胡大一个人开车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做了胃镜检查。等拿到单子,胡大问医生怎样,医生说,要考虑住院治疗。胡大没多问,拿着单子一个人回到了宾馆房间里。胡大躺在床上,眼睛望着房顶上的喷水器出神。看了半天,胡大也没想出那是干什么用的,于是起来拿出检查的单子看。胡大识字不多,手机短信都不会发,看检查单,就像只学过ABC的人看英文书,字母都认识,但挤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啥意思了。胡大也从头往后看,看到“胃窦炎”三个字,胡大的脑袋“嗡”地一声,血往上涌,差点晕了过去。“胃”字胡大认得,“窦”字胡大不认识,但胡大以为是“癌”字。这三个字在胡大脑海里得出的结论是他得癌症了。胡大第一时间给胡二打了电话,让胡二立马开车到省城的某某宾馆,要快。胡二二话没说,直奔省城。平时开车到省城起码得三个钟头的时间,但那天胡二只用了两个小时多点。到了省城,走进宾馆的房间,胡二见胡大像是变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神情俱无。胡二问怎么啦?胡大说,我得癌症了。胡二说,不能吧。胡大说,医生说要住院治疗,检查单上也写了,胃癌。胡二说,那赶紧上北京的大医院啊。胡大说,不慌着去,我有几句话要与你交待。胡二看检查的单子,胡大交待后事,说他如果走了,让胡二照顾他和隔壁村腊梅生的一个女儿。胡二抬头看了一眼胡大,接着低头看检查的单子。胡大接着说,我打两百万到你卡上,你以后慢慢给她们娘儿俩。看了半天,胡二说,哥,这上面好像没有“癌”字。胡大指给胡二看“窦”字,胡二说,这不是“癌”字。胡大来了精神,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那这是什么字?胡二说,我也不认得,但不是“癌”字。胡二从床头柜上拿来纸笔,把“癌”字写给胡大看。胡大站起来兴奋地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癌就是这个字!胡二问,哥,你那两百万还打不打我卡上?胡大说,不打了。

胡大与胡二商量了一下,在他们熟识的人当中,认为我算是比较有文化的人,让胡二打电话给我。胡二在电话里说,宝盖头底下一个卖字念什么字?我说,卖字头上是不是还有两个点?胡二说,是的是的。我说那念“窦”字,怎么啦?胡二说,胃窦炎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胃里有慢性的炎症。胡二说,太好了。就挂了电话。

胡大回来后找到雷池街上的刻字匠檀焰楼,刻了个大大的“窦”字裱起来挂在了客厅里。

胡大认为这个“窦”字救了他一命。

 

刻字匠檀焰楼

 

雷池街是条南北向长街,有两公里长。

檀焰楼的刻字店在雷池街南向一点二公里处,属黄金分割点附近,也是雷池街最热闹和最繁华的地段。刻字店的左侧是条深巷子,走到底向右一拐,就是老街,叫三门街。三门街幽静,青石板,旧庭院,黑色的矮围墙,苔痕深绿。老街上,檀焰楼有祖上留下的一个院子。

新街口的房子是政府搞新街建设时,为了动员老街上的住户积极搬迁,无偿地给每家划了一块地皮,檀焰楼于是有了这个临街的刻字店。新街初具规模时,镇里请县里的领导来视察,要结束时,县领导看到了通往老街的青石板路,就走了过去。陪同的镇长说,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拆除老街了。看了老街的房子,领导说,这么好的老街干嘛拆了,必须留,留了才有文化气息。这个有文化气息的领导就这样挽救了三门街,同时也挽救了檀焰楼祖上留下的老宅院。

白天呢,他在刻字店刻字,晚上回到老街。原老街的住户在新街都有房子,回老街住的人就不多了,但檀焰楼喜欢老街的清静。在老宅子里,檀焰楼嗓子痒的时候,会端出架子鼓,拿起小鼓槌,说上一段。鼓点清亮亮一响,夹板脆答答几声,檀焰楼眯起眼,自个儿就回到前朝旧事里去了。

檀焰楼是老三届初中生,毕业那年不到十六岁,身长体瘦。父亲的一个朋友葛先生是说书的,声名远播,见过焰楼,对他的父亲说,让焰楼跟我去学说书吧,这孩子眉眼明亮,手指细长,是个说书的料。父亲问檀焰楼,可愿意跟着葛先生,十六岁的他点点头,从此成了说书先生葛成章的徒弟。葛先生带徒极严,他头天说的书,第二天就要你自个儿在人前说,说不好了就用鼓槌子敲脑壳,说句:长点记性。乡村的说书都是口口相传,师父说,徒弟用脑子记,全靠自己的记性和悟性,没有额外的技艺可授。在檀焰楼之前,葛成章带过两个徒弟,没少挨敲,一个敲了两年,一个敲了三年,才敲成了说书先生。

檀焰楼也不例外,他有忘书的时候,但他能自个儿编词把忘了的书给说回来。歇场后葛先生敲他,敲过后说,古书要说好,有能耐了再编新书;我们现在说的每一段书,都经历了无数说书艺人的打磨,书里的每一句都浸透了前辈们的智慧和心血。檀焰楼记住了师父的话,一年下来,把葛先生肚子里的古书全吃进了自己的肚皮里。第二年头上,人家请去说书,基本都是檀焰楼在说,葛先生只管吃茶吃烟。遇到听书的人起哄,说要听新段子,檀焰楼“答”地一声收拢夹板,望着葛先生。葛先生说,说吧。檀焰楼右手的鼓槌就“咚”地一声响,说起了自己自编的新词。葛先生也在听,听完葛先生还是敲完脑壳再说话,说照古书的路子,再编排编排。

第三年头上,葛先生对檀焰楼的父亲说,焰楼早就可以自个儿单提鼓架了,为了打磨圆润些,所以多带了一年,到了让他去闯自己名头的时候了。临别前,师父最后问檀焰楼,说书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檀焰楼说,是记性好。葛成章说,是悲悯之心。檀焰楼说,记下了。

“雷池檀唱”就是那几年檀焰楼在沿江一带闯下的名头。他说书时,着旧时长衫,摇折扇,儒雅倜傥;说到激愤处,目露精光,长袖挥舞;说到迷醉之时,两眼微闭,似春风拂面。那时人们都以能听一场他的说书为享受,以能请来檀焰楼说书为荣耀。人们都知道檀先生说书有个三不说,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三不说,檀焰楼没说出来。

不过在雷池镇,流传着这样几段檀焰楼说书的小故事。

沿江湖口镇的一大户人家,老母亲去世了,兄弟俩忘了商量,哥哥请了檀焰楼的师兄,弟弟请了檀焰楼。师兄先到,檀焰楼后到。檀焰楼见师兄在,对师兄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住。转背就要离开,弟弟拦住不让走,要用双倍的酬金留下檀焰楼。檀焰楼拱手,说,得罪,得罪。还是走了。事有凑巧,镇上一位教书的陈老先生也过世了,膝下只有一女叫陈桂花,家道贫寒,无钱请动说书先生,檀焰楼听说就径直去了。那一晚,镇上的人一小半去了大户人家,一大半来听檀焰楼说书了。第二天一早,檀焰楼分文未取,就回了雷池镇。几个月以后,陈桂花拎着包袱寻到了雷池镇,找到了檀焰楼的老宅院,对檀焰楼说,人情大似债,恩情大似天,我报恩来了。檀焰楼从十九岁行走江湖,多年来一个人走南闯北,世事遇见不少,但遇上像陈桂花这样的还是头一遭。檀焰楼说,陈姑娘,你还是回吧。陈桂花说,我给你洗衣浆衫,烧火做饭,还下这份恩情,一年后我就回。檀焰楼的父亲走了出来,说留下吧。

檀焰楼的母亲走得早,陈桂花的到来,让他感到了母性的温暖。一年后,檀焰楼娶了陈桂花,他说,陈桂花像他说书里的女人。

檀焰楼娶陈桂花成了雷池街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大家议论最多的是陈桂花,觉得这是个奇女子,了不起,侠肝义胆,有侠女风范。檀焰楼把陈桂花与他的故事编了一段书,在外面说了几回。男人们听了,回家骂婆娘,你也学学陈桂花。婆娘说,你身上要是能找到檀先生的一点影子毛,我就学学陈桂花。男人只好憋住屁不声响了。闲暇时,檀焰楼在家把自编的书说于陈桂花听,听后陈桂花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是事在前,情在后;你仁义在先,才赢得我后来的情。檀焰楼第一次用鼓槌敲自己的脑壳,说我以后更有说道的地方了。

檀焰楼说书值得说道的地方还有一桩。堤湖村一位老人过世了,请他去说书,他竟然没答应。那老人的儿子问,为什么?去请的人说,檀先生说你得答应他的一个条件他才能来,不过,他说,你不会答应的。老人的儿子问,什么条件?去请的人说,檀先生说他无论说什么你都不能管。老人的儿子说,行,随他说吧。

这已过世老人的儿子一直对父母都不孝,他不孝的事几年前就传进了檀焰楼的耳朵里,也算在堤湖村出了名。两年前他父亲去世,是请檀焰楼的师兄去说的书,所以这回来请檀焰楼,才有了这么一个插曲。

檀焰楼去了,他说的是《二十四孝》的故事。王祥卧冰,孟宗哭竹,仲源泣墓,这些孝子们的故事都发生在过去的雷池大地上――自古雷池出孝子。说到动情处,檀焰楼夹板一打,鼓声叮咚,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滚滚的雷声,听得在场听书的人撩起衣襟抹眼泪,一个个把目光齐聚到那不孝儿子的身上。檀焰楼唱道:媳妇不孝自古有,儿子不孝天不容,世上万事难逃理,鼓点声声问儿孙!那守灵听书的儿子,听得头磕在老母的棺材板上,像鼓点一样,叮咚作响。当晚就有母亲对不孝子说,趁我还活着多尽些孝心,别到时等我死了,就是头把棺材板磕破了有么用呢?

几年后,陈桂花生了个儿子,檀焰楼给儿子取名檀唱。檀唱读小学那几年,檀焰楼收了几个徒弟,两个带出了师;另一个是雷池街的聂双,学了两个月,好赌,檀焰楼说他不是说书的料,让他去谋其他的营生去了。时间一晃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檀唱读到初中二年级,忽然不想念书,说想回来跟父亲说书。檀焰楼说,如今这时代养不了这么多说书的了,你还是念书吧。檀唱说还是想学说书。檀焰楼问,你是真喜欢说书?檀唱说,是不想念书。檀焰楼说,那我从此以后不说书了,你还是去念书吧。檀唱以为父亲只是不想让他学说书,才说不说书的,哪知从那以后檀焰楼真就歇了鼓槌,在临街的房子里开了个刻字店,再没说过书了。

檀焰楼开刻字店的第五年,也就是他儿子檀唱考取大学的那一年,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了雷池税务所,管理雷池街的个体税收。我和檀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很有意思。走进他的刻字店,檀焰楼戴着眼镜,埋着头在报纸上用钢笔写字,头都没抬就说,从今儿起我只刻一种字体,你要是愿意就坐等会儿。我笑笑在旁边坐下了。檀焰楼在报纸上飞龙走风,写出一个又一个空心字。我站起来,他说,你来看看我的空心字写得怎样?我说,好字。他说,光好啊?我仔细看了看,说像毛主席的字。檀焰楼兴奋了,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就是毛体。

我和檀焰楼成了忘年交。他学毛体书法写毛体空心字用了三年时间。檀焰楼开的刻字店和传统意义上的刻字店还是有些区别,他主要是为客户做一些匾额和招牌,匾额上的字一开始他是找些字用白纸描画下来,再描到硬板上,做成一个个客户需要的字,然后再粘到匾额上。这样太费事,他就琢磨着自己开始写,写空心字,描到硬板上,刻成需要的字。学写毛体是因镇上的一家老食品厂,要做一个牌匾悬挂,厂子叫红旗食品厂,这五个字要求用毛主席的字体。檀焰楼找来能找到的毛主席的书法,开始描摹,一个字一个字地练,练写空心毛体字,这样写了三年。毛主席写过的字,他几乎都能写,就是老人家没写过的字,他也能琢磨着写出空心字来,而且看着几乎就是毛体。我认识檀焰楼的那天,正是他写得最得意的时候。他突发灵感,所以对我说,以后他只刻一种字体,就是毛体。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他的刻字店坐,一边看他刻字,一边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年他说书的故事。如果是晚上,在我的央求下,他会在三门街的老院子里支起鼓架,说上几段。夜晚的老宅子安静,月亮照着黑黢黢的院墙,檀先生的说书声低沉婉转,像月光一样洒满院落,那时的我仿佛不是我,陶醉在那间歇响起的鼓点声里,直至人书俱寂。这样的无我状态让我痴迷,而檀先生也愿意有我这样在说书声里灵魂出窍的听众,我们一老一小,在无数个那样的夜晚里共同沉落到唐宋元明清了。

南北近两公里的雷池长街,我初到那上班的时候,已有两百多个体工商户,几乎家家经商。因为檀焰楼在雷池街德高望重,我邀请他加入了个体商业的协税护税小组,聘任他为小组长,对雷池街的个体税收进行集体评议。由于檀焰楼的介入,这项工作开展顺利,使雷池街成了公平纳税一条街,受到了政府表彰。在此期间,檀焰楼突发奇想,说想把雷池街个体户的匾额全部换成毛体字,根据各家的需要制作牌匾,只收本钱,不取报酬。我说这样的话,你一年岂不是白干。檀先生充满向往,自顾言说,到那时,整个雷池街会成为本县一道亮丽的风景。我被檀焰楼的向往打动了,我说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找到了雷池工商所的所长,和他谈了檀焰楼的想法,能否在工商个体协会的会员费里拿出部分资金,来帮他达成这个愿望。一开始,所长犹豫,我说换匾结束,保准会引起轰动,到时让他请来县局的领导,现场验收个体协会的工作成效,他同意了。牌匾的材料费,工商所出一半,个体户出一半,檀焰楼免费制作毛体牌匾的工作开始了。半年以后,雷池街的南街一大半的牌匾都换成了毛体匾额,一眼望去,赏心悦目。北街的个体户蜂拥到檀焰楼的刻字店,要求尽快换匾。一年以后,整个雷池街成了毛体书法一条街,县电视台进行了新闻报道。记者采访完工商所的所长,要采访檀焰楼,檀先生却躲到老宅子里喝茶去了。

我陪着檀先生喝茶。檀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笑眯眯地望着檀先生,也什么都没说。

 

聂二筒

 

聂二筒就是聂双,二筒是他的绰号。

聂双跟着檀先生学说了两个月的书,自己不太努力,让檀先生敲了不少回脑袋壳。再加上平时好赌,被镇上一帮闲汉撺掇在一起打麻将,檀先生说过几回,不见他悔改,于是就终止了他们的师徒关系。

檀焰楼一生只教过三个徒弟,出了一个不成器的聂双,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在收徒这一点上,和他的师父葛成章比较起来,檀焰楼觉得自愧弗如。他是他师父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名气最响的一个;在聂双之后,檀先生再没收过徒,于是聂双就成了他授徒的一个败笔。

从学说书上的半途而废,能看出聂双不是个意志力强的人。聂双不但意志力不强,还性子急。所以他打麻将赌博输多赢少。打麻将是个细活,要手气也要技术,时间长了打得还是每个人的性格。性格急躁的人,一有好牌在手,脸上紧张,手上颤抖,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一眼能让人看出来的东西,就容易让人设了防。聂双就是这样,所以,他很少能做出大牌。但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老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年好运。一次赌博中,聂双输得身上差不多就剩裤衩了,在天要亮时,他终于做成了一把大牌――清一色的一条龙,独听二筒。每摸一张牌,聂双的手都在打颤,麻将牌被他碰得叮当作响。同桌的人都知道聂双有了大牌,眼见着他满脸通红,都笑着说,别激动,慢点摸。聂双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但只要轮到他摸牌,他就抑制不住颤抖。摸了几轮以后,聂双摸到一个发财,开杠,还是发财,再开杠。聂双把两杠的牌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双手沿前胸向下压了压,绕着麻将桌,一言不发地疾走了三圈。然后回到座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二筒,推倒了面前的筒子长龙,大喊一声,两杠开花,二筒!即便已沿桌走了三圈,聂双的内心还是没能完全平复下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红得像那个二筒。

聂双和了一把他打麻将以来最大的一把牌。第二天,雷池街上的人就传开了,聂双两杠开花,独二筒,都说聂双和的这把牌,是雷池街所有打麻将的人中最大的一和牌。聂双听了兴奋了,从雷池街的北街走到南街,又从南街走回北街,接连走了几个来回,像个上级来巡视的官员,向街两边看热闹的人们挥手致意。让聂双得意的不是他赢了多少钱,而是他打麻将一直输,这一回终于扬眉吐气,和了一把别人和不了的奇牌。雷池街的人们在聂双和了一把奇牌的第三天就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该做生意的做生意,想打牌的接着去打牌,云过风息,一切的热闹都是昨个夜里的事了。聂双却还没在两杠开二筒的兴奋里撤退出来,为了纪念他这把牌,聂双请来瓦匠师傅,在自家的屋顶用水泥砌了一个巨大的二筒。

聂双在北街做二筒的时候,檀焰楼正在南街换毛体匾额。这曾经的师徒二人,一个在雕刻毛体字,一个请人在水泥面上画圆。北街的人来找檀先生换匾额,说聂双在自家屋檐树了一个二筒,你听说了吧?檀先生没言语,低头刻他的字;北街又有人来找檀先生换匾额,说聂双把二筒?上了红色的油漆,你听说了吧?檀先生还是没言语,连眼睛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刻他的字;北街还是有人来换匾额,说聂双请人做了个匾额悬挂屋檐,叫“二筒楼”。檀先生说,这个孬卵子!

雷池街人在打麻将出牌时,习惯把二筒叫卵子,所以檀先生骂了一句。最后北街传话的人给修饰了一下,说檀先生骂聂双就是个二筒,于是聂双这个外号就叫开了。

北街的匾额基本都换成了檀焰楼的毛体字,聂双的“二筒楼”成了另类,看着就不协调。聂双厚着脸皮来找师父,想请师父帮他把“二筒楼”也换了。檀先生拿着鼓槌子把聂双打了出去。

聂双在北街的房子也是门面房,开了个卖碟片的小店,平时都是老婆在经营,生意勉强维持。聂双好赌,无心做生意,日子就过得凄惶,让雷池街的人多半瞧不起。雷池街的人倒不是瞧不起赌博的人,他们往往瞧不起的是游手好闲的人;你赌博没事,但你要有本事赚钱。既没本事又懒散好赌就会让人瞧不起。聂双就是这样,要说本事,没学到;要说做生意赚钱,也没看到他店里有多大的光景。赌博和了一把让雷池街人啧啧称赞的大牌,聂双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把“丑”现到了屋顶上,还是个二筒!

那天县里领导来观摩雷池街的新气象,看到聂双的“二筒楼”,连称有创意,一个卖碟片的小店,能花这么大心思在屋顶做广告,并取名“二筒楼”,可见雷池街文化底蕴深厚。陪同的雷池镇方镇长说,小生意里做出了大学问,“二筒楼”取得好,寓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县领导打断了镇长的话,说方镇长这个经念得好,我们都要念好自己的经。随同的县电视台摄下了这一切,尤其聂双的“二筒楼”,还给了个特写。记者采访完雷池镇工商所的所长,接着要采访檀焰楼,檀焰楼躲到他的老宅子里喝茶去了。

檀先生一边喝茶,一边说我怎么收了这样的一个徒弟。我把县领导称赞聂双的“二筒楼”说与檀先生听,檀先生也笑了,说这个二卵子,幸亏他家是卖碟片的。

晚上县电视台新闻栏目,对白天雷池街的活动做了个“搞活经济,文化先行”的专题报道,让人亮眼的画面一个是满街毛体字的匾额,一个是县领导称赞过的聂双的“二筒楼”。檀焰楼看完新闻,在三门街的老宅子里支起鼓架,敲鼓说书:月儿圆圆碟片圆,磨盘圆圆筒子圆,夹板方正鼓儿圆,世间事儿说不完。我说,那你就细细说说。檀先生说,教了个现世报的徒弟,走在街上都觉得愧对我的师父。

聂双的“二筒楼”上了县电视新闻,雷池街的人算是见识了新闻的影响力。第二天,聂双的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县城的,邻镇的,都来瞧新鲜。问聂双是哪位高人帮他取了“二筒楼”的名字,聂双说,高人谈不上,自己取的。听的人啧啧称奇,齐说雷池街真是藏龙卧虎,那满街的毛体字,不是高人做不出这样的大手笔来。聂双不无自豪地说,那是我师父花一年的时间,一个人刻出来的。人们忙问他师父在哪,想去见识见识,聂双说,我师父岂是你们能见的。有人喊,聂二筒,你师父来了。人群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檀先生的身上,聂双喊:师父!檀焰楼说,别喊我师父!把屋顶上的那两墩子给我敲了,别丢人现眼了。聂双嗫嚅,都上电视新闻了,县领导还表扬了呢。檀焰楼说,那是领导不知道你树的是个二筒!

师徒一场,聂双也算是听了一回师父的话,第二天请人敲掉了立在屋檐上的两圆墩子,下了“二筒楼”的牌匾。檀焰楼知道了,用毛体刻了“二筒楼”重新做了牌匾,给聂双挂上了。聂双说,师父,你不是让我敲了二筒吗?怎么还让我挂这牌子?檀焰楼说,这三字不坏,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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